附录B-2 故友
Edited by Hams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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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中尉以一个双手对握、置于唇边的姿势,坐在高背椅上沉默不语。兰吉瑞斯前去送客时她便坐在那个位子上,此时天色大亮、他去而复返,她仍在原地,简直像是已经连着每一丝衣褶化为石雕。桌上的茶点放在原处,丝毫未动。他看向挂钟确认时间,对自己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扮演这种角色。
“长官。”他出声道,“您不去休息吗?”
“不了。”中尉回答。她看向兰吉瑞斯:“有什么异常吗?”
“一切顺利。我联络了探员的队伍,他们会接手和狂奔者的交涉。”
“好。”
她的目光收了回去,依旧是那个像是思考又像是祈祷的姿势。兰吉瑞斯扶了下自己的眼镜——一个过于明显的“他不自在”的信号,她曾说,要记得改掉——走上前去,以一个更低的声音问她:“我能做些什么?咖啡?我们还有不少意大利的咖啡豆。”
“我很清醒。”她回答。一根食指轻轻敲击手背,她对兰吉瑞斯微笑:“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我能畅所欲言吗,长官?”
“请。”
“您太冲动了。这样草率地决定相信一队外人,我很难认为这是您经过考虑后的决策。”他垂下眼睛,“我们没有取得进展是事实。然而您是否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我们的信任,以至于转而把任务交给那些狂奔者……抑或出于私心,您等不及核实就要把线索抓在掌中?”
以他的地位而言,这可谓是逾矩到出格的指控。中尉对此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只是双目微闭,沉吟片刻。
“所以你是这么想的。”她说,“放心,我并不只是出于一时兴起才决定与她们进行合作。希望快些取得结果也是出于其他的考量。西雅图还在等我回去,我拖不起。”
“您希望能在那之前把他找回来。”
中尉点头。兰吉瑞斯一时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好。抵达伦敦时中尉便向他交代过此行的期限:两个星期,无论成败,她都要回西雅图复命。能得到两个星期已是意料之外——那个人生前毕竟不是古人帮的正式成员,即使他的坟墓受到扰动,这件事的性质仍然算不上对帮派的轻蔑或侮辱。中尉依旧获得了前来伦敦的许可。
“如果没能找到他,”兰吉瑞斯犹豫着问道,“您……?”
“上面的意思是放弃追查。为一个死人浪费太多资源不值当。”中尉露出一个苦笑,“但——借用你的说法——这从一开始就是出于私心。那是卢塞里欧啊。”
这很可能也是她获得许可的唯一原因。古人帮不是那种依靠着人情或义气运作的帮派,那种作风只会阻碍组织的发展;这不意味着帮派不记得有谁欠了它一笔账,又有谁对它有恩。不论以哪种标准衡量,卢塞里欧都曾是让这巨型机械能够顺利运转的助力之一。为了对盟友和潜在的敌人表态,或许也是对帮派的成员们有个交代,这次任务多半是出于类似的理由。而申请执行任务的中尉……
“我发现自己今天有些怀旧。”她拍拍身旁的椅子,“坐下吧。比起下属,我现在更需要一个朋友。”
兰吉瑞斯从善如流。一时间屋中陷入沉默——不是那种舒适的沉默,但也不至让人尴尬;她伸手拿起一块司康饼,像端详一件艺术品或一颗子弹一般注视着这块茶点,又将它放回原处。
“你还记得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些渴望与惆怅,“那次他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从矩阵里精准控制电器,结果把饼干烤过了头?”
他记得。那时她还不是中尉,他还只是她手下的一介队员;卢塞里欧还不是日后被人们口口相传的影子顾问,还没有成为一个超链者——他只是队长的朋友,邀请她的队员们共度周末,端上一碟烤焦了的牛奶饼干。古人帮的许多成员记得卢塞里欧,因为他精辟而独特的见解,他总知道该如何经营一处产业的神通。兰吉瑞斯记得卢塞里欧,因为他在那个周末大言不惭地说着“反正也不会变得更糟”,企图向饼干上涂抹芥末酱作为夹心,被自己的创意辣得直流眼泪。
“后来他成了超链者,然后又试了一次。”兰吉瑞斯说,回想起黄油的香气与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明明可以把温度和时间都交给自动程序控制。”
“毕竟他是卢塞里欧。总是想要冒险,总是想试探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就是那样的人。”
“——仅限矩阵,以及经营。”
“我该庆幸他从来都对感官上的刺激不感冒,不然以他那可怜的反射速度,他可能早就死在哪次赛车意外里了。”中尉笑着叹气,“他冒险,但总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我不觉得他会赞成我为了他的遗体任性,但……”
但卢塞里欧是中尉早在加入古人帮以前便结识的朋友。这两人从未说过他们究竟是如何相遇,一个无码者与一个经济学学生,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太可能出现的组合;但他们就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成了挚友。而当那个学生毕业,成了实质上的顾问,有人向他发出正式加入帮派的邀请——卢塞里欧只会回答:物质世界的刺激不适合我。他游离于帮派的世界边缘,提供建议而不插足,像一只常停驻于窗外却从不让人接近的鸟,直到几颗子弹夺去他的性命。那时兰吉瑞斯已经被调往伦敦,已经习惯了阴晴不定的天气与没有摩天楼修饰的地平线,还没有爱上茶和相伴的茶点。兰吉瑞斯在一个深夜接到自己前队长发来的消息,她以冷静克制的语气传达卢塞里欧的死讯。
敌对帮派的手笔,那条消息写道。我会率领下一次的反击。
那次反击让“队长”晋升为了“中尉”。又是因为同一个人,他在数年阔别后与中尉重逢。她的命令依旧柔和却不容抗拒,黑绿的皮衣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身白色军装,曾经只留给对手的笑容几乎无时无刻不挂在脸上。他想这并不是因为那次死亡。时间与责任会改变一个人,正如兰吉瑞斯成了队长,就不得不收敛自己年轻时的火爆脾气。身为领导者就意味着更多的顾虑。
在怀念故友的短暂时光里,也许他们都能暂时卸下由责任带来的枷锁。近些年来兰吉瑞斯已经很少冲动行事。但为了卢塞里欧——为了那些回忆——他想自己至少还有能做的事。
“就算这一次没有押中。”他说,“就算那些狂奔者不可靠——就算这两个星期里什么都找不到。我保证,莉莉安——”
她望向他,带着些微惊讶。兰吉瑞斯注视着她的眼睛,对这位既是长官也是老友的故交,也对自己承诺道:
“——我会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