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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甜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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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斯泰纳尔睁开眼时,迎接他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麻醉的药效还没消退,他抬起一只手挡住让他头晕目眩的光线。

“醒了就试用一下你的新腿。”伯特仑的声音,随后是金属工具与零件碰撞的清脆响声。“我给踝关节升了个级,之前转动不灵活的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

斯泰纳尔“嗯”了一声。透过手掌和眼皮的光暗了下去,伯特仑拽他的手:“快起来校准。我不想让它在你干活的时候出什么问题。”他只好被拉着坐起来,不情不愿地活动他的脚踝。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三个小时。”伯特仑的护目镜反射着显示器的光,斯泰纳尔看不懂那些数字和折线图,但伯特仑满意的鼻音已经告诉了他一切。“离你的下一单工作还有五小时,你还有时间去热个身,或者吃顿好的。”他敲了几下键盘,示意斯泰纳尔起身。

五小时。时间比斯泰纳尔的估计要充裕,伯特仑一向效率很高。他走了几步,试着单脚跳了两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想问你。”

“什么?”伯特仑仍然盯着屏幕。

“你有事瞒着我。”

伯特仑的吸气声清晰可闻。他回头瞪向斯泰纳尔,一对原装的人类眼球中满是恼火——作为一个专精义肢移植的机械师,伯特仑身上的改装少得惊人。他看上去想要撂挑子走人,但斯泰纳尔扬起眉毛,向自己的机械腿上仍连接着的线缆歪了歪头。

伯特仑抿起嘴唇。

“你是故意的。”他的语气像是指责。斯泰纳尔也不恼,他走到伯特仑的工作台边上,给自己倒了杯豆咖;伯特仑不喜欢加糖和奶,这一杯入口尽是酸与苦涩。他咂咂嘴:“你知道我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你确实不会。”伯特仑沉默了几秒,机器的嗡鸣成为了工作室中唯一的填充物。斯泰纳尔耐心地等待。

“有这么明显?”

“非常。”在给伯特仑搞到假身份认证码后,这几天还是斯泰纳尔第一次见他如此频繁地摩挲颈部的数据接口。一个有心事时的小习惯。

“能不能等校准完再说?”

“我看不出什么现在不讨论的理由。你我都没别的事要做。”

“你不会喜欢的。”

“说来听听。”

伯特仑深吸了一口气。他摘下护目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随后抬头。

“我想要调查‘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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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疯了吧?!”

“我觉得他够理智。安缇诺雅,你订的弹药。”

“谢了。”精灵从斯泰纳尔手中接过金属箱。这种东西自然是自己打的最顺手,但没时间去做这些后勤工作的时候,伯特仑就是最好的选择。她掀开盖子深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硫磺气息让人安心:“我信,但这还是个送死的活计。你不多劝劝?”

“说得好像我们平时的任务不是送死一样。”阿德瑞娜的声音冷冷响起。

“这不一样!”夏尔卡坚持道。他们的小个子出面人焦躁地倾身向前,试图对上斯泰纳尔的目光:“他知道那东西背后牵扯的势力是什么层面吗?这不是一单工作没干成被算账的问题,真出了什么差错,被一整个机动队追杀都算轻的了。况且他没有顶头的委托人帮他顶罪——他自己就是委托人!”

“而且他要到哪里去找愿意接这种工作的人?”希尔维娅咔哒一声合上医疗箱,“别告诉我他想自己查。”

斯泰纳尔耸肩:“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和你们说一声,做完这单之后我得关照一下他那边。”

“连你也是?果然他把疯劲儿传染给你了。”安缇诺雅轻笑了一声。

“你就非得在出发之前提这事?”夏尔卡绝望地问,“现在好了,我满脑子都是你们要招惹上哪些公司的头头!”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这单又没多复杂。往好了想,”斯泰纳尔揉了把夏尔卡的头顶,“之后几个月没我分成,你们所有人都能分到更多。”

夏尔卡嘟嘟囔囔地坐回他的位置。他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这天的工作简单到有些乏味:两个街头帮派之间起了点小矛盾,其中之一雇他们进行一场协商,以用枪顶上另一个帮派头领的后脑勺的形式。任务对象不太合作,她不得不拔了他两片指甲以替雇主表明这个请求的诚恳,但总而言之,没什么波折。阿德瑞娜,那个多愁善感得不合时宜的女人,甚至有闲心赶走和这事无关的小混混。

她的新一批弹药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对于这支精英狂奔者小队而言,这种任务简直是在浪费他们的才华。

“狂奔者”——或者说,新时代的雇佣兵。自从六十多年前一条巨龙从富士山中飞出,宣告了魔法的回归,局势就朝着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如脱缰野马一般狂奔,世界在多方影响下被塑造成了现今的模样: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的超级公司在互相倾轧之余压榨手下员工,平民像工蜂般被灌输忠诚的信条,靠着可怜的薪资与大豆制品维生。这是个奇妙又危险的年代。至于那些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总有人需要他们做些脏活;公司要从竞争对手那里偷取机密资料,街头的帮派之间总会有些摩擦,世上永远不缺想要让某人永久闭嘴的人。狂奔者在社会的暗影中以这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为生。

危险的工作自然需要后勤,伯特仑就是让这整个系统运作起来的成分之一:他提供技术支持,机械维修,义体改装。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不提他几乎没有傍身之技就敢去向暗算他的竞争对手寻仇,单是他对机械改造的抗拒就奇特得很。拜托,现在是2075年,没有合法身份的人谁能忍住不给自己加装点热感视觉,或者在义肢里藏上把手枪?除了那些使魔法的人——她隐蔽地望了眼阿德瑞娜和希尔维娅——这些东西是想活下去就该装上的。

显然伯特仑并不同意。尽管他在改装上有一手,还不知从哪搞来了高质量义体的货源,他自己却只加装了通讯链和数据插口,这还是他工蜂时代的遗留物。他确实曾经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员工。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恐怕他现在还会在公司里打他那份无聊至极的工。只可惜他的部门招惹上了一些不友善的注意,单单一滴“龙血”掺进咖啡机里,就几乎让伯特仑所在的整个部门全军覆没。显然这种借用了巨型爬虫名号的毒药是新近研发出来的,成分不明,作用机制不明,没人会在写尸检报告时考虑未知的毒药,这手段可谓万无一失。不过马有失蹄,人有狗屎运,这毒药偏放过了伯特仑一个人。这之后的复仇故事就乏善可陈了。

如此剧毒的生产者不可能是什么小角色。仇家已经被屠戮殆尽,伯特仑为什么还要去查龙血的来源?但如果他这么急着去送死,她倒也没有劝阻的理由。

“你也在想伯特仑的事吗?”阿德瑞娜问。“我很担心他。也许我该去问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

好极了,自杀小队又添一员大将。安缇诺雅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去吧。祝你和斯泰纳尔合作愉快。”

她真是搞不懂这群人。


安缇诺雅住在一个治安混乱的街区。这里的墙上喷着街头帮派宣誓领地的涂鸦,油漆掩盖了弯折金属牌上的锈迹。AR视野中的霓虹灯牌亮得刺眼,各类杂乱的广告一股脑地涌上来,她一转弯钻进小巷,将下城区的喧闹甩在身后。她知道哪里能搞到稀奇的杂货——尽管她已经许久没有踏入过那扇不起眼的铁门,哪里能避开那些看谁都不顺眼的小混混,哪里的酒最便宜实惠;她生于暗影,长于暗影,于是混乱与暴力于她也变得亲切。

她下了机车,掀起头盔,将自己的宝贝坐骑推向她的住处。一个青年对她大喊:“剃刀妹,要不要来点神风?最新最纯的货!”

“不用了。”她高声回绝,“我不想染上那玩意儿的瘾。”

几个她相熟的人大声哄笑。“别想着她的生意了!”金眼博恩嘲笑道,“那些货她从来不沾!”

这是她格外庆幸的一点:感谢她未曾谋面的父母,她没染上胎里带出来的毒瘾。她也没兴趣变成指望着药活命的可怜虫——那些据说像是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但猛上二十倍的药,在她看来远没有自己的身体和坐骑可靠。

“有什么新消息?”这是罗赫利兹。她身上沾着机油,手中拎着扳手,显然是无人机维修到一半出来透口气。安缇诺雅干笑了一声:“没什么,除了那个在步枪上安刀片的小子最近不打算接新活。”

“怎么,攒够了钱想潇洒一阵?”

“更糟。他去给他的机械师当义工去了。”

罗赫利兹仰头大笑:“忙到没时间出来打工?这是欠了多大个人情!”

真是还人情就好了。安缇诺雅还不想将那两个疯子的打算广而告之,摆出一副“我能怎么办”的表情——别人如何理解就不关她的事了。“这儿呢,怎么多了个生面孔?”她用大拇指指了下那个妄图卖她神风的小喽啰。

“瘸腿的克里克挨了一榔头,暂时没法卖货啦。”这倒是解释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以及看上去被暴雨淋过一场的街面。显然那场冲突留下的血迹刚刚被清理干净。“但莱塔干得更卖力,是不是,莱塔?”

那个青年瞬间绷得笔直,简直像个碰见上司巡查的公司安保,一副没骨气的样子。卖力倒像是真的:他的嗓音,也许本该是更清亮明朗的声音,说话时带着些使用过度带来的沙哑。安缇诺雅斜瞟了他一眼:“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明白没?”

“明白!”莱塔的声音高得颤抖。安缇诺雅懒得再理他,挥挥手权当向同行告别,推着车进了公寓。

门后床铺和厨房各挤在一角,其余的部分则是比起住处更像机械造物展厅。插在伞架里的不是雨伞而是单纤维鞭,那根鞭子劈开骨头简单得像热刀切黄油;一面墙上分门别类挂满了长短枪械和榴弹发射器,另一面挂的是维修工具,几个不同用途的无人机在二手书架上规整地放成一排。至于展厅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安缇诺雅的机车。她将这台加装了不少非法部件的坐骑推至客厅正中,一道无线的指令让它熄了火,仪表盘也随之暗了下去。

她摘下电击手套放在床头,在视野中呼出弹珠游戏的界面,游戏音乐在钢珠落下的叮咚声后响起。她随着旋律哼唱起来,一只手敲下游戏开始的按键,另一只抓过书架上的清洁布,擦拭起机车上的污渍。

安缇诺雅格外喜欢两件事:赛车,以及在赛车中溅那些所谓的机车党一身泥水。完成一单工作后的休整就排在这两件事之后。对自己和载具的维护对任何一个有尊严的机师而言都是头等大事,她更是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催眠版的平静,比什么玄乎的“禅意”实际得多。不过今天的维护被一条提示音打断了;分神去看弹出的消息框那半秒里,在界面中疾速弹跳着的小球脱离她的控制,卡进了死角。安缇诺雅瞄了一眼左上角远比不上她个人记录的分数,耸耸肩转到了消息界面。

【海蛇】-> 街上有流言说三津滨最近有些动作。你队里那个侏儒是不是该收收风头?

“收收风头”?看来夏尔卡惹到了些不那么友善的注意。她关上了弹珠游戏的窗口。

->【海蛇】 出风头是他的本职啊

->【海蛇】 我会提一句,但他真不出面,我就没饭吃啰

->【海蛇】 你从哪听来的?

【海蛇】-> 听说有人在希灵登区看见了他们的直升机。运输生物材料的那种,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海蛇】 我会留意一下

三津滨确实有些流传很广的负面流言。有人说这家公司要为近些年的大半侏儒绑架案负责,因为它在秘密研究侏儒对魔法的抗性;当被称为“超链者”的能人异士——那些人能不借助任何工具登入并操纵矩阵——六年前初次出现在公众眼前时,它也毫不掩饰对这些所谓“矩阵破坏者”的敌意。它旗下对转基因改造怪物的研究在狂奔者中更是出了名。不过在公司法庭正在调查绑架案的当下,三津滨的人大老远地跑到伦敦来,总不会是为了绑架几个侏儒。

话是这么说,让夏尔卡警惕一些也不是什么错,况且吓一吓他挺好玩。安缇诺雅咧嘴一笑,打开了新的聊天框。

->【红宝石松鼠】 我刚收到了条消息,你可能想听听[笑]



2


极地日光藏在巴比肯区一个平平无奇的街角。它不像同一条街上的高端夜总会一样在矩阵上有个化身,这多少对生意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不是所有人都肯以肉身来这里参观植物园或是听音乐会,在结束了游览后,从电子世界造访的游客自然也找不到这家不存在于矩阵的酒吧。不过有话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有人只想尝几盘虚拟食物过过嘴瘾,也有人需要真材实料的酒精;那些需要些实在的东西抚慰神经的人,以及不想让自己的谈话被身边随便哪个AR投影听去的人——其他的监听手段多得是,但一点心理安慰又不会伤害到谁!——就是极地日光的常客。

太阳还未落下时,店内照例是不开灯的。这家店的店主兼酒保堪称百无聊赖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四面墙中回荡着金属凿进冰块的切削声,冰屑扑簌簌地落在吧台上,融化成一滩缓缓蔓延的水迹。几缕傍晚的日光从林立的高楼间漏进窗内,他对窗举起自己的作品,将这点暗淡的光线困进半透明的球体。

熟悉的吱呀声告知他客人的到来。他向来人抛了个漫不经心的微笑,缓缓转动手中的冰球,手指抹过不平整的棱角。夏尔卡爬上他面前的吧椅,一双虽大却总显得没精神的眼睛追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真是好兴致。这是给我的?”

“是。这颗冰球要收你两成的手续费。”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他故作严肃。

夏尔卡抬头望过来,脸上只有疲惫和质疑。他连忙举起双手:“好,好,不多收你的钱。便宜你了。”练习作被放进一旁等待多时的玻璃杯,他挑出瓶烈酒倒入调酒器中:“今天你格外暴躁啊。是哪单活儿没做成?”

“算不上。”夏尔卡整张脸埋进了两条手臂里,“只是对人生和未来有些绝望。”

他同情地嗯了一声,多掐了几片薄荷叶。

“我不知道麻烦为什么总是自己找上门来。”侏儒对着自己的臂弯哀叹,“我的命运是注定多舛吗?”

“命运是公平的。”他平和地说。对所有人同等残酷自然也是一种公平。

蹭得乱糟糟的黑发中传来一声不知是苦笑还是抽泣的回应。他反手将挤尽汁液的果肉扔进垃圾桶,草草洗净了手,用湿漉漉的手指揉了把夏尔卡的头发。夏尔卡一巴掌打在他手腕上,不很用力,口中嘟囔着几句模糊不清的法语。——这就是熟客的好处了:夏尔卡不会对他突出的獠牙说三道四,而他对夏尔卡开些小玩笑时对方也不会受到冒犯。他摇匀了酒液淋在冰球上,酒杯落在侏儒面前:“这杯算你九折,不用谢。”

夏尔卡缓缓直起身来,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险些全喷在吧台上。他咳嗽着抹去嘴角的酒渍:“天杀的,罗斯逊。你到底加了多少柠檬?”

“你说要来点劲够大的嘛。”他厚脸皮地笑着擦起冰球留下的水迹,“如何?你满意吗?”

“我很确定我说的劲大不是这个意思。”夏尔卡干巴巴地说。他将鼻尖凑到酒杯前嗅了嗅,又谨慎地啜了一下。“你还是那么喜欢薄荷。酒是什么?威士忌?”

“上个星期刚从苏格兰运过来的。不错吧?”

“好东西啊。好像还有点什么……你加了盐。这种香气是茶?”

“小心哦。”他轻快地说,“再说下去,我就该怀疑你要偷我的特调配方了。”

“得啦。我没你那手艺,也买不起真正的柠檬和薄荷。”

夏尔卡举起杯子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仰头喝下一大口,酸得打了个激灵,看来习惯了甜酒的舌头应付不来柠檬。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我很乐意和你聊辐射污染和天然水果居高不下的成本价。不过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只是来找老熟人抱怨两句,聊聊闲天……”

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他倾身向前,尽管白日里的酒吧只有他们二人。

“还是说,你有什么事要打听?”


在安缇诺雅的坏消息传到夏尔卡这里前,他还在VR里逛二十一世纪初的大巴扎集市。现今的VR技术能模拟的已不止是视觉和听觉,他能体验到伊斯坦布尔的太阳晒在皮肤上的温度,脚下土路的质感和粘在皮肤上的沙粒,乃至鼻尖香料和茶叶的气味;不论别人怎么说,足不出户地逛遍世界各地就是VR技术最棒的一面,他可以假装自己是个还在过平静生活的游客,而不是因为龙血那档子事被迫潜入了暗影。

两个多月前夏尔卡还是个被临时调来伦敦的普通职员,每天要关心的只有整理档案、调解职员矛盾一类的工作;紧接着技术研究部出了大事,他还在协调所谓的人事变动就被找上了门。那两人“借用”了夏尔卡的权限。他难以相信有多少不正当的资金挪用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心惊于部门间的勾心斗角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更是因为公司的粉饰太平反胃。

“人事变动”——上级就用这种理由掩盖一场夺去二十余人生命的谋杀!

“你很幸运,没有直接参与进来。”那时斯泰纳尔露出一个满是讥讽的微笑,夏尔卡在炎热的八月如坠冰窟,“否则你现在该去和伯特仑的同事们作伴了。”

斯泰纳尔说到做到:查清这桩惨案的主谋后不出一星期,那几人的尸块就被装进了黑色塑料袋。伯特仑黑进了街边的摄像头,画面上接了这湿活的狂奔者将袋子扔进卡车,朝着城市边境——那些高辐射的危险地带——开了过去。没人会随便进那种地方找死,不出意外,这几个人名会在失踪名单上挂到尸身彻底腐烂、只剩森森白骨。伯特仑就那样目送卡车一路东去,眼中噙着冷漠的满足,像个他妈的复仇天使。

“怎么……”夏尔卡喃喃。技术研究部正在研发的只是对陀螺仪的改进。怎么会有无辜的人为此丧命,怎么会有人为独占这份技术谋杀自己的同僚,最终落得这种——这种自作自受,但仍然惨烈的结局?

伯特仑显然误解了:“龙血的生产者并不乐意见到自己的商业机密泄露。”

他的心理素质肯定比夏尔卡更适合做狂奔者。只不过他被龙血这么一通折腾,身体再也经受不住狂奔生涯的舟车劳顿,这才干起了给人安装义体、维修机械的活计,反倒是夏尔卡恐惧于自己与这件事的联系,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出面人。于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夏尔卡一边担忧着龙血绝对会牵扯出的腥风血雨(哈,双关!),一边还要关注几大公司巨头的动向。不是说他有多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在狂奔者中他是很不起眼的一员,如果有谁盯上了他,那多半是出于利益冲突——抢了别人的活计,或者任务目标负隅顽抗,诸如此类。不,他关注这些事是为了一个很朴素的理由:他得知道哪些活能接,哪些活会撞到别人的枪口上。

三津滨的新动作便是足以引起警觉的大事。

惜命的狂奔者都不会选择和三津滨的安保防线硬碰硬,不仅由于那丧心病狂的武装力量,更是因为这家公司先开枪,再扔手雷,再用无人机轰炸,直到入侵者的尸体被铅弹填满的哲学。最好是绕着它走。问题在于各大公司以及它们的中间人都习惯给自己的行动裹上十几层幌子;那么,弄清三津滨这一趟所图何物就能适时地避开风头。

夏尔卡没有三津滨内部的线人。不过,“用于运输生物材料的直升机”——这条线索足够他开展一点自己的调查。


“我确实有事想麻烦你。”他说。

罗斯逊扬起一条眉毛。——这人就是有种神奇的魅力,别人做出来像挑衅的表情,放到他脸上就是幽默和玩味,而且丝毫不因他兽人的五官而打折扣。夏尔卡对上他的目光:“最近生体改造市场怎么样?”

“老样子,出的价够高就能买到。是谁想给自己加点改造?你队里那个机师?我可以帮你问问行情。”

“这倒不是,不过你能打听一下最好。剿灭怪物的委托呢?”

“我又不是中间人!要接活你算是来错地方了。”

“只是问下最近有多少类似的委托。”夏尔卡掏出根信用棒推了过去。罗斯逊掂量了两下:“就我听到的而言,不多。上个月巴尼特区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群食尸鬼,别的都是些小打小闹。”

不是生体改造技术,也不是新出炉的怪物……“最近有谁在惹事吗?兽人,巨魔,或者吸血鬼?”

“你到底想打听什么?”罗斯逊不满道,“有个巨人和她队友在分成上起了点矛盾,那矮人的二手碟板已经被挂到黑市上了。古人帮最近不太老实,听说他们在试图和本地的皮克精群体接触——不过精灵的事你比我清楚。”

这就是在说他不打算透露更多了。夏尔卡仰头喝下杯中酒液,冰球贴上嘴唇,与薄荷的清凉叠加成一种近乎烧灼的触感:“谢了。酒钱算在那根信用棒里,剩下的是情报费。”

罗斯逊这才读了下里面的存款,吹出一声口哨:“够阔绰。老规矩,客人的隐私我不能透露。你想买多久的情报?”

“就这几天,任何反常的事我都感兴趣。麻烦你了。”

“那还剩下两杯酒的钱。”罗斯逊笑吟吟地收起信用棒,“记得回来,别太见外。”

夏尔卡跳下吧椅。

“我等着你的消息。”他说。



3


一根钢管,末端弯折、满是锈迹,从阿德瑞娜头顶挥过。她俯身前冲躲过这出招毫无章法却不失狠戾的小混混,怀里的人险些坠地;一台小型无人机在头顶盘旋,平稳的声音在她耳中响起:“罗兰街被堵住了,走金玛丽街。有人配备了掌心雷,小心流弹。”

“明白。”她低声回应。

在这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之时,冲突与暴力在东伦敦的小巷里照常上演。太阳底下无新事,无非又是谁抢了谁的地盘、谁和谁分赃不均,但这些街头帮派的人总能小题大做,搞些不值当的乱子出来。这次挑起事的是锯刃帮和灰鼠团——小而不起眼,但永远不缺热血上头想打一场的愣头青。阿德瑞娜不喜欢冲突,流血事件尤甚,被卷进这些事里非她本意;至少这次她不是为了泼洒谁的血液来的。恰恰相反,她是被小队的医师希尔维娅招募来,帮忙运送和救助伤员的。

金玛丽街的地面经年破败,这场冲突更是让状况雪上加霜。她跃过一条半米宽的裂缝,冲过拐角,几个拿着粗劣武器的人一起围了上来。她不耐地龇牙。在她对这群冥顽不灵的人发火之前,一个人的眼神落到她借来的臂章上,连忙拦下了即将挥下来的撬棍。

“别拦她!”那人大喊,“她是和龙小姐一起来的!”

这才差不多。她紧了紧自己的臂弯,分给怀里的人一个眼神:这小子眼神涣散,腹部匆匆缠上的绷带已经渗出了红色,呼吸轻浅,一副马上要晕过去的势头。“就到了。”她出言安慰,双脚蹬地,跃过一堵一米来高的矮墙,总算抵达了这临时的小诊所。

伤员们没一个分她个眼神。他们几乎全都盯着坐在角落里,正向绷带上喷洒药水的希尔维娅。

“腹部穿刺伤。伤得挺深,好在没划破动脉。”阿德瑞娜交代道,将怀里的伤员放下。希尔维娅略一点头表示感激。“我需要拆开你的绷带判断伤势,也许需要缝合。”医师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会给你上点局部麻醉,不会很痛。”

伤员的眼神总算带上一点清明,随之而来的是一丝难以置信。他盯着希尔维娅的脸,眉毛困惑地绞在一起:“……龙小姐?”

“是。”希尔维娅说。伤员点了下头,又点了一下:“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希尔维娅没多理他。她用医用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开了他的衣物,拭去创口溢出来的血,拿悬浮在头顶、正发着光的无人机当作简易的无影灯,给他洒上药粉。他一直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希尔维娅——嗯,这倒也不算意外。

希尔维娅,人们说,是个顶奇怪的人物。好像嫌她那条满是鳞片的尾巴不够显眼似的,她又给自己戴上副龙角形的头戴式耳机,于是大家提起她时都叫“那位龙小姐”;她操着她的法术,以及似乎永不会用尽的炼金药剂,就那样大张旗鼓地降临在伦敦的暗影正中——人们说她也许是什么替换儿,从新大陆跑来的古老魔法使用者,或者身上有哪条龙的血脉。

对此希尔维娅不承认也不否定。

“但是,”又有人说,“你该看看她治疗伤员的样子!”诚然她的攻击总是精准而冷酷,手中的激光枪从不犹豫,她却仍坚称自己的本职是个医疗工作者。她的法术与药剂用于缝合伤口,她的无人机配备了医疗舱;她的左臂上绑着白底红十字的臂章,那早已消亡的组织的标志像是某种信条的象征。受她救助的人尊称她一句医生,上了年纪的老佣兵认为她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看不惯她这副做派的人则嗤笑她为伪善。

对此希尔维娅不承认也不否定。

流言蜚语总会追随那些一身谜团又过于显眼的人,并且在口口相传里被扭曲成让人啼笑皆非的样子——关于希尔维娅,也有这么一条传言:被称为希尔维娅的人是脑崩溃患者,也就是说她原本的人格已经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覆写了她大脑的AI。那AI诞生于医疗无人机,一些人言之凿凿地这么说,所以她才如此偏执地试图救助战场上的每一个人。

对此希尔维娅不承认也不否定,尽管她会露出一个有些挖苦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从哪传出来的。”她说,“泛人类的想象力啊。”

阿德瑞娜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这些夸张的传言缠身。也许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东伦敦人,知道这些街头帮派的守则,也知道该怎么融入进暗影里去;也许因为她有些亲手打拼出来的名气——她认识几个至今还会喊她大姐头的人。人们总是会对外来者更警惕,也更好奇。她不耻于承认自己也曾对希尔维娅投以怀疑的目光。她现在明白这位医师是个可靠的人,更有甚者,是个好人,但即使同为觉醒者——魔法使用者——这位“龙小姐”依然有着股奇妙的魄力。

“——想都别想。”医师冷冽的声音像根鞭子一般划破空气。几米开外,两个敌对帮派的人同时偃旗息鼓,阿德瑞娜眼尖地见她们收起了指虎和匕首。

就比如现在,阿德瑞娜有些好笑地想。只要一句话,她就能提醒所有人:这里是她的领地,而她绝不会容忍流血事件在此处上演。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传来一连串的高声咒骂,随后是枪支开火的声音,这让本打算回去的阿德瑞娜收住了步子。这些在街头讨生活的人大都没什么钱去买把好枪,取而代之的就是那些“掌心雷”——比起枪支,更像是由垃圾堆里捡来的零件拼成的玩具。它们便宜得很,但经常哑火不说,还很容易炸膛;那种伤口希尔维娅处理过两三次,即使是阿德瑞娜,看着她从被搅碎的手臂里挑出一片又一片金属也感到有些头晕。她想要救人不假,但当事态升温到会让她丢条胳膊的时候,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离那些不定时炸弹远点。她折返到希尔维娅身旁,帮她按住伤员,捆上绷带。

“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事?”她问,并不期待回答。

“是玩锯子的先挑的事。”怀里揣着指虎的姑娘冷哼一声,“抢不过我们的客源,就给我们的货动手脚!”

啊,又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阿德瑞娜揉了揉眉心:“怎么个动手脚法?”

“去你的!”她的问话被一声更恼火的低吼压过,发话的人用力向地上一锤,丝毫不顾她还吊在胸前的一只手臂,“谁下毒能下到自己人身上?是灰老鼠先进了我们的仓库。好几个弟兄病倒了,你们这群小人就趁人之危——”

“放屁!我们这边的常客还失踪了呢,这你怎么解释?!”

“哦,当然是下作的耗子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都闭嘴!”希尔维娅喝道,“你们说的下毒是怎么回事?”

两秒钟的沉默,随后伤员们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

“——最开始是那些用神风的——”

“——当时谁都没多在乎,对那玩意上瘾的哪个不是看着没几天可活——”

“——要我说就是那些烟盒的毛病!——”

“——说公道话,因为药瘾死了的一般不是那种死相——”

“——前几天小伯劳就这么病倒了。那孩子最多用点长途——”

“——鼻孔和耳朵都止不住地流血,人也不清醒——”

有人倒吸了一口气:“不是,等会——我们不是被人耍了吧?”

“什么意思?”

“万一是货源出了问题呢?或、或者——”

“有谁想在你们两个帮派之间挑起点矛盾,坐收渔翁之利?有可能。”阿德瑞娜点点头,“要我说就去告诉你们的头儿,查一下是谁看你们不顺眼。”

“操。”那个灰鼠团的姑娘低声骂道。

希尔维娅的眉头越皱越紧。“出问题的药都留着吗?”她问,为手下的绷带打了个结。

“哪能呢,肯定都埋了!这次可亏大了!”锯刃帮的姑娘大喊。

阿德瑞娜与希尔维娅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这个夜晚还很漫长。她深吸一口气,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等这场闹剧结束——”墙外传来手雷的爆炸声,不知这一晚过去,金玛丽街上会多出几个坑洞,“——我们能去看看那些中毒的人吗?”

“我也许能帮上忙,至少确认下毒的手段。”希尔维娅补充道。

两个几分钟前还吵得你死我活的人对视一眼。“都听你的。”其中之一说道,“得让惹上我们的人好看。”

街上的火拼平静下来时已经过了午夜,好消息是双方都没什么重大损失,只苦了这几条街上的其他居民。断了条手的姑娘——现在她们知道她叫吉米——带上她们向锯刃帮的据点走去,双方的帮派成员向她们致以仍然带着怀疑的注目礼,让阿德瑞娜不太舒服。“你的志愿劳动总会变成这样吗?”她低声问道,“管急救,还管售后?”她加入希尔维娅的队伍也不过一个月,被招募来做义工的时间更短;“龙小姐”的名声倒是在那之前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可没听说过这位医师会插手帮派政治。

“一般不会。”希尔维娅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这次是因为我怀疑……背后的第三方有什么来头。”

一口气凝滞在阿德瑞娜胸口:“什么意思?”

“投毒不是街头帮派常用的手段,更别提下在摄入物里,那简直是自断活路。但如果下手的不是敌对的帮派……”

“……这能得到什么?”

希尔维娅的脸上阴云密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阿德瑞娜不知该说什么。她咽下一口苦涩的犹疑与恐惧,握上希尔维娅空出来的手,安慰地紧了紧。



4


“要是在现实世界黑入主机也像电影里那么简单就好了。”伯特仑抱怨着活动肩部的关节。它们发出一些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泰纳尔不由得同情起了这位技术人员:“需要我给你按摩吗?”

“别。”伯特仑一口回绝,“你两只手力气不一样大,小心给我捏出淤青来。”

“既然你这么说了,好吧。”斯泰纳尔有些失望地收回他的机械手。伯特仑像猫一样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那地方用了热带雨林主题,多待几分钟我都要觉得自己得风湿了。”

“那你的伪装是什么,护林员?”

“我……不得不把自己打扮成丢了船的渔民。我承认这是非常蹩脚的伪装——所以我只能在被发现之前拷贝一些信息,里面是什么我完全不清楚。”他说着连上斯泰纳尔的旧通讯链,战利品顺着数据线传输过去,“我希望没有什么危险的病毒。”

“至少这里面没存着重要的数据。它们被加密了吗?”

“嗯。”

“我相信你有办法处理。”

“当然。”伯特仑仰头向他笑了笑,“电脑白痴就别操这份心了。我先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等找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叫你过来。”

那就交给你了——斯泰纳尔本想这么说,工作室的门口却传来了砸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伯特仑关上了投影,几根金属爪的爪尖从斯泰纳尔的义肢末端探了出来:“是谁?”他高声发问。

“开门!我有急事找你们!”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喊道。斯泰纳尔咕哝一声收起掌中的凶器,上前一把拉开了门:“牌子上不是写着今天不营业——这次是什么问题?你的通讯链界面又被切换成看不懂的语言了?”

“少说这种话!”阿德瑞娜听着底气不足,自然是因为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她一拳锤在墙上,震得门框也抖三抖:“况且你哪有脸说这个!上次你下载了个矩阵游戏,结果直到出任务还关不上背景音乐的事我可还记得——”

“你们别吵。”伯特仑把吹胡子瞪眼的精灵修士往屋里拽,向斯泰纳尔抛了个大概是说“别和她计较”的眼神,“阿德瑞娜。出了什么事?”

“我还要问你呢!”她将屋门在身后带上,声音终于压了下去,“昨晚上我和医生去了东区——”

“东区?你们去那干什么,嫌自己命长?”

“闭嘴。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和医生说这话。总而言之,锯刃帮和灰鼠团起了点冲突,原因是他们的兴奋剂被人动了手脚。我们去看了一眼还活着的人,情况很不乐观——但不止如此。”她靠在墙上,捻着她挂在胸前的念珠和羽毛挂饰,“高热,七窍出血,意识模糊,全身疼痛。我们趁着病人醒过来的时候聊了两句,发现还有严重的幻听幻视。是不是特别耳熟?”

“龙血?”伯特仑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他咳嗽了两声:“这……很奇怪。龙血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毒药,他们到底是从哪里……”

“两个帮派的人都以为是对方下的手。这种街头帮派的老大——恕我直言,不会使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阿德瑞娜啧了一声,“有谁出于我们搞不懂的理由策划了这些。”

斯泰纳尔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了。希尔维娅还在那里?”

“是。她让我过来交代一下这事。如果你们对这种毒药有什么了解,最好现在就说出来。”

“不必了。”伯特仑收起工作台上的工具,开始整理行装,显然认为这件事的优先级比那些内容不明的资料要高,“我们去见见那位病人。”

“等等。”

伯特仑停了手中的动作。阿德瑞娜的眉心皱了起来,眼神不住地往斯泰纳尔这边瞟,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闭上眼睛:“龙血的事,我想帮忙。别以为这是为了你!”她凶巴巴地对斯泰纳尔喊了一句,“但这东西的危险我们都看得出,生产这种毒药的公司我没法放着不管。况且现在它害了我的街区,说不定还有更多被下在了什么更阴险的地方,不帮这个忙我良心不安。”

“良心?要我说那东西扔了更好。”斯泰纳尔耸耸肩,“我倒想让你帮……”

“斯泰纳尔。”伯特仑对他摇了摇头。他感到一丝困惑:是说让她管这次闲事?但一开始坚持不把细节往外说的不就是——

“我同意,绝不能让那座生产龙血的工厂继续胡作非为,剩余的龙血和生产线都必须销毁。为此我很乐意得到你的协助。”伯特仑澄清道。

啊。这确实可以接受。他对阿德瑞娜露出一个假笑:“欢迎入队。”

阿德瑞娜的表情像是生吞了只苍蝇。斯泰纳尔不管那些——他一直对两位觉醒者的乐观和理想主义过敏,平日里收着自己的讽刺还是看在希尔维娅的份上,毕竟他欠这位爱好是四处行医的小姐一条命;但此时自己的调查刚被硬生生打断,他也没心思照顾阿德瑞娜的神经。

这位修士会加入希尔维娅的队伍,说来还是个巧合。各大公司一向青睐觉醒者的天赋,会使出各种手段将他们控制在自己旗下:为了利用他们的魔法、削弱对手的力量,也为了监控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当一位觉醒者的力量格外强大而她自己又没什么靠山时,公司就会用上一些强硬的手段,只可惜当一家公司绑了这位修士,另一家炸了运输她的卡车,双方混战起来时——希尔维娅的队伍正巧在那个街区做些盗取货物的任务,又正巧把那辆卡车认作了任务目标。可想而知当阿德瑞娜从药物引发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眼见的却是一队认错目标焦头烂额的狂奔者时,现场是多么混乱了。

希尔维娅就这么捡了个新队员,好巧不巧还是个像她一样爱管闲事的觉醒者。这两人一拍即合,揽了救人的活计,斯泰纳尔一直搞不懂她们那些无穷的精力是从哪里榨出来的——不过这次恰巧撞上了新线索,倒也算件好事。

阿德瑞娜从没能学会哪怕最基础的驾驶技术,于是她的装甲卡车在她手底下从来只能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暴殄天物”,安缇诺雅曾经这么说,并跃跃欲试地试图给它加点改装——不懂车的阿德瑞娜对此并不反感,不过安缇诺雅的资金最后还是用在了自己颅腔里的中控器上。此时这辆车在秋季的晨光中按着规定的路线与速度向东伦敦行驶,斯泰纳尔与伯特仑共乘的越野摩托车轻易地跟上了它;投射在AR视野中的广告——在这个年代它们无处不在——渐渐混上了些不那么合法的内容。

“手头紧又需要武器?来问问比尔大叔”,这一条横幅上画着枪械与子弹的简笔画;“加装装甲与武器挂架——让你的坐骑如虎添翼!”,红色的粗体字张扬地写道;“收购二手义肢,来源不限”,这一条则是低调的黑字。斯泰纳尔从没问过伯特仑那些用来升级的小零件从哪来,想来多半是通过类似的渠道从更不幸的人身上“回收”来的,狂奔生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不过,饶是狂奔者已成为大众所接受的、社会的一部分的现今,这种广告也只会出没于较为混乱的区域。公司的好工蜂们可接受不了如此现实又血腥的东西整天在眼前晃。

东伦敦就是这样的街区。斯泰纳尔能感受到怀疑的目光从犄角旮旯中向他投来,如果他不是跟在这辆后视镜上绑着红十字标志的车后面,恐怕早该有人拦下他盘问来意了。感谢希尔维娅的爱好与名声,他们一路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或许他大剌剌露在外面的义肢也帮了些忙,这些地方的人们,如果还有些自保的意识,总会知道哪些人不该招惹。

希尔维娅在据点外等着他们,大概是阿德瑞娜通知了她。门后是废弃的工厂,医生带领一行人在金属的立体迷宫中穿梭,四周是一刻不停的、帮派成员的吵闹声;通常这声音会显得更有活力些。“这位就是我提到过的幸存者。”她对一个青年人说,“以及照顾过他的狂奔者。”

好医生还给他们安排了入场券。伯特仑见状挤到前面:“我知道这种毒药会让人多么痛苦——也许我能帮上忙。”他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带着淡淡血丝的眼睛,“至少让病人好受一些……如果能挺过来,我也能给些恢复期的建议。”

还没等那人回话,他身旁的无人机便吱吱地尖叫起来,电灯以无规律的频率闪着红光。他手忙脚乱地将它按住:“抱歉,它最近一直出毛病。我本来还以为我把它修好了……”

“那是台医疗无人机?”

“可不嘛,我花了好久把它拼回原样的。”电源被他拔出,无人机的尖叫安静下来。他拧着眉毛忧虑地看了它一眼:“你们说要去看看病人?”

“是。正巧我是个机械师——等我们看过了病人的情况,我说不定能帮你修好它。不过别让它接近病人,我当时对声音和光线都非常敏感……不如说,最好别让病人接触任何电子设备。”伯特仑对着斯泰纳尔点点头,“你的也是。通讯链,还有义肢的高级功能,全部关掉。”

“怎么,她们两个你就不管?”嘴上抱怨着,斯泰纳尔却也乖乖关闭了那些设备。两位女性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照做。青年眨眨眼睛,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哦”,开始从身上各处掏出一些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小玩意儿。——这位还是个垃圾佬。他把那些东西与无人机堆在一起,又从上到下拍过了全身的口袋:“这边走!”

青年自称为艾弗里,平时干些拼装电子设备的活计,偶尔也拼装其他人。这次的事态是他从没见过的——照他的说法,帮派里有好几个人中毒倒下,有些当天就没了气;症状轻的撑得久些,却也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意识,随后是心跳。病人们临死前总是剧烈地抽搐,身体各处渗出大量血液,死相十分凄惨。不幸的是,这些中毒的人中,有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年轻人。

“如果治不好,我想让祂至少能死得平静点。”他叹了口气。

安置病人的房间地面上有着深深的拖曳痕迹,看起来曾经是个车间,几张临时拼凑起的病床摆放在其中。角落里立着一套清洁工具,地面还有些湿意,显然曾有人努力地想把房间打扫干净,不过当门打开时,屋内仍有股浓重的血液、汗液与排泄物混合发酵而成的并不美妙的气味。伯特仑上前拉上了窗帘:“最好换个隔音更好的房间。实在找不到也没办法……”他靠近了那几张床,“都在这里了吗?”

“还活着的都在了。科索斯大姐没撑过昨晚。现在就剩下了杉本,穆勒……以及小伯劳。”

阿德瑞娜拍了拍艾弗里的肩膀。斯泰纳尔凑到伯特仑旁边,低声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有谁能活下来……”

伯特仑的声音放得很轻:“还不到安乐死的地步。”

“你确定?”

“嗯。不过镇痛药物应当没有额外的副作用。希尔维娅?你带了吗啡吗?”

“自然。”她从箱中取出药瓶,“但是成瘾的后果——你确定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伯特仑惨笑一声。“如果不是他非要吊着我的命——”他说着指向斯泰纳尔,“——我早就找块石头撞死了。”

希尔维娅闭了闭眼。她拉过艾弗里,向他讲解起吗啡的用量和注意事项。斯泰纳尔望着她,向伯特仑那边偏过头:“我当时确实强硬了点——我很抱歉。不过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吧?”

“别误会。我没怪你。”伯特仑说,“毕竟我还有很多——”

有什么在眼角的余光中动了一下。伯特仑倒抽了一口气。斯泰纳尔猛地转过身,痛恨于自己怎么就听他的话停用了义肢上的武器——

一只手,惨白的、覆着一层薄汗的手,正攥着伯特仑的小臂。他视线上移,迎上了一对微睁的黑眼睛。



5


新消息的叮咚声将夏尔卡从梦中惊醒,他打着哈欠坐起来呼出消息界面,深觉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再过下去会让自己得上神经衰弱。消息来源于他那不省心的队友兼狂奔技术老师,安缇诺雅;在他半梦半醒地打开界面的那几秒里,消息提醒接二连三地响起,让他生出一种装作没听到继续睡的冲动。

“如果这又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这句抱怨在他看清了那些消息的内容后咽了回去。他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干笑了声向她回复:

->【音爆】 你说三津滨在抓什么??

【音爆】-> 先说一句这事还没定论

【音爆】-> 但我拿到了照片,博恩照的,说是照完不久那颗飞眼就被打下来了

【音爆】-> 他又得配新义眼了啧啧啧

【音爆】-> 图在这儿

空投来的照片涌入他的消息栏。他打开其中一个,眯起眼打量被圈起来的区域,以及被簇拥着的、即将被运上直升飞机的包裹。

说实话这照片的质量有够垃圾。也难怪,“飞眼”的体积注定了它装不下什么高端的成像装置,要兼职义眼又要塞些额外的配件——那个被运送的东西几乎只能看清轮廓。尽管如此,近乎一个成人的长度与看似不小的重量仍然让他警惕起来。他咬着嘴唇依次翻看,心中疑虑丛生。

->【音爆】 根本看不出是泛人类还是什么体型接近的生物。他在哪拍的?

【音爆】-> 墙外面,西北边。怎么?

->【音爆】 巴尼特区附近?我倒是听说那边确实出了点小麻烦,食尸鬼还是什么。

【音爆】-> 三津滨大老远的跑过来就为了抓食尸鬼?

【音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不,他不信。食尸鬼不算什么罕见的生物,三津滨当然也不热心于公益事业。他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敲出回复。

->【音爆】 要我说是他们的什么研究半成品逃出来了。我想办法核实一下。

【音爆】-> 行

【音爆】-> 那你小心

->【音爆】 [ok]

罗斯逊的消息还没到,不过既然这事有了一个目击者……夏尔卡点开一个不起眼的图标,敲下账号和密码,登上了狂奔者论坛。

感谢这个动荡危险的世界,狂奔者论坛一向十分热闹。得闲的狂奔者会在这里吹嘘自己的战绩,推荐靠谱的资源,他知道安缇诺雅写过至少五条不同型号的无人机测评;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俯拾皆是,有人会在这里做些情报交易,偶尔也会有中间人在上面发几条悬赏。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筛选出有用的那些自然不是易事,而它们也往往自相矛盾;他找到了“有食尸鬼出没,尽量远离巴尼特区”的提醒,下面有人赞同说见到了来源不明的残缺的尸体,也有人声称只是几个嗑大了的疯子在那边转悠。至于“食尸鬼”的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狂奔者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保持一点怀疑心是好事。超企总是喜欢把它们那些见不得人的研究都藏到深处;就连地平线,那家曾被认为是“干净”的超企,也在一年前超链者们进行反抗游行时造成了那起骇人听闻的拉斯维加斯大屠杀——倒是坐实了超链者们所抗议的地下研究。至于巴尼特区,夏尔卡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八成不是所谓的食尸鬼。怪物出没与恐怖袭击可谓是驱散人群最好用的借口了。

他向罗斯逊发了条“帮忙多留意下巴尼特区”的消息,犹豫半晌,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通话在不多不少的五次铃声后被接通。另一端的人不发一言,夏尔卡深吸一口气,说道:

“张女士?我们需要谈一谈。”


五根手指以拼死的力量攥住伯特仑的手臂。伯劳涣散的双眼转向他的方向,嘴唇翕动;然而当他俯下身去听那些不成形的词句时,入耳的只有牙齿磕碰的声音。伯特仑不会读唇语,只能半猜半推测几个在祂口中重复的词——“太亮”,“太多”,“吵”。他回握住那只被冷汗浸透的手。

“我知道。”他低声说,“你能听见吗?”

伯劳缓慢地眨眼。他用拇指轻轻抚摩祂的手背:“想象你在水下。重力像是消失了,分不清方向,但你还是能看见水面。那里更明亮,有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想象你向着那里游过去。你会感到手脚被水流束缚,它们会把你推向不同的方向。不要太用力地反抗——感受它们的流动,和它们融为一体,它们不会伤害你。但记得水面。盯紧水面就不会迷路。”

祂的手指渐渐地卸了力道。伯特仑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那上面留下几根清晰可见的指印。

“谵妄?”一个声音问道。他这才意识到其他人都围了过来,阿德瑞娜正拦着双目大睁、呼吸急促的斯泰纳尔,艾弗里捧着医疗箱手足无措,希尔维娅站在床边,手里还捏着装吗啡的小瓶。她向伯特仑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你听上去很有经验。”

“毕竟我也经历过。”他回答。

希尔维娅的目光在他和斯泰纳尔之间转了一圈。她摇摇头:“现在我后悔把你交给那家伙照顾了。”

“……不要说得好像我虐待他一样。”斯泰纳尔从阿德瑞娜的禁锢中挣脱,用单边的原装手臂整理自己的衣领,“你还好吗?”

伯特仑应了一声:“还好。不过我们两个在这里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先出去吧。我去看看那个无人机究竟是出了什么毛病。”

斯泰纳尔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艾弗里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他与斯泰纳尔推门离开,走出十几步,这位心急的狂奔者便重新启动了义肢的无线功能。他无奈地瞥了斯泰纳尔一眼:“你知道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斯泰纳尔回答,“所以祂……和你一样?你拿得准?”

“八九成。”伯特仑将无人机搬远了些,接上电源,小东西随着一声欢快而富有童趣的叮咚声亮起了灯——不知道最初是谁设计了这种功能。他翻出一块布去擦外壳上的污垢,它因饱经风霜而凸凹不平,那些污渍也格外顽固:“现在算是平静下来了,不过之前可能闹出了点动静……我得去检查一下祂有没有留下痕迹。”

“无人机交给我。我保证不把它拆了。”

伯特仑笑了一声:“如果真弄出什么新毛病记得赔给人家。”他将手上的东西交给斯泰纳尔,在墙根坐下打开了通讯链。

情况像他预想的一样严重。矩阵每时每刻都处于监视之下——即使是在这个毫无机密可言的东伦敦;超企们总是为失去对矩阵的控制抱有超出理性范围的恐惧。因为这种无妄之灾引起注意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事。他将被扰动之处归位,在别处放出几个较为无害的爬虫病毒扰乱网域监管单位的注意,更是无意中发现了艾弗里不知从哪捡来的电子设备库存。他默默向这个自学成才的机械师和他也许存在的囤积癖道了个谢,从中揪出一个本就出了严重故障的自动系统用于顶罪。他在这时感到一只机械手在拍他的肩膀。伯特仑最后巡视一圈,确认一切处理无误后退出了矩阵。

“完事了?希尔维娅那边说我们可能要接个新委托,来自两位帮派头领的。‘让投了毒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斯泰纳尔缓缓念道,“倒是和我们原本的目标也符合。”

“还能额外领点报酬,不错的生意。”伯特仑伸了个懒腰。

几串脚步声自远而近,伴随着低声交谈的声音。艾弗里第一个注意到墙边的两人,他望见那个规律地闪着灯的无人机,眼睛唰地亮了起来:“真修好了?是哪的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灰尘太多堵住通风口引起的过热。”伯特仑回答。

艾弗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以为我已经擦得够干净了呢。谢了。听这位医生说你们要接老大的活?”

“是。”

“那……祝你们好运。”艾弗里在裤子上擦擦手,鞠了个不太正式的躬,“我知道这救不回来已经中毒的人,但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完了。就算是为了小伯劳……要让我知道那些人渣没受到报应,我晚上绝对睡不着觉。”

“这你就放心吧。”斯泰纳尔说,“要是我说了算,他们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艾弗里吸了吸鼻子。“拜托你们了。老大为了这个甚至和‘老鼠’那边都握手言和——我这辈子可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伯特仑打了个寒噤。是啊,龙血的事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牵扯到了这么多人……还有谁会被卷进这个不幸的漩涡?



6


通讯接起,希尔维娅听见对面传来的划拳与吆喝声。她皱眉等对方笑骂着与其他人告辞,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离那片喧闹,直到安缇诺雅终于回话:“队长?什么事?”

“关于‘龙血’。”她说。

一声长长的、夸张的叹息,安缇诺雅的声音近了一些,希尔维娅能想象机师如何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和她说话:“队长。亲爱的队长,我的好师姐。你们又在我难得闲下来的时候惹了什么事?‘龙血’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就不能不管它?”

“现在有关了。”她说,将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向安缇诺雅交代一番。另一端的精灵砸了砸舌:“确实是你不得不管的情况。至于我嘛,我不太想没事惹事,不过有报酬拿就不一样了——他们出多少?”

“八千。他们刚打过一场,手头不怎么宽裕。”

“嘶——”安缇诺雅思考了几秒,“也行,算他们欠个人情。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你刚才说什么药物交易来着?”

“我们认为投毒是通过对药物中掺入‘龙血’完成的。怎么了?”

“嗯——嗯。我想说中毒是他们活该,不过——”你已经说了,希尔维娅暗暗想,“——唉,不好说。就当是我的直觉吧,我总觉得我这边可能也有点……和这事相关的线索。”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随后是手枪上膛的咔哒一声,“我去问问。如果这好事真就让我撞上了,我就带着人过去。我们在哪碰头?”

希尔维娅报了地址:“别下手太重。”

“知道知道。你们这些道德感太强的人……武器是用来表态的,别操心了。晚些见。”

通话被精灵挂断,希尔维娅看着她暗下去的名字抿起嘴唇。这位队员一直让她颇为头疼,不仅因为她嘴上不饶人,更多是因为她们的过往实在不太愉快。在当了机师给自己安上一堆改装之前,安缇诺雅曾是她名义上的师妹;只不过这位渴求着觉醒者力量的精灵实在没有魔法天赋,更是因为碰了导师的炼金药剂闹出了一起事故,从此被扫地出门,两人也因此分道扬镳。在伦敦重逢对两人来说都在意料之外,即使在磨合了数个月后,她有时仍能从安缇诺雅那里感到隐隐的嫉妒。至少她做事出任务确实可靠。

现在还没收到消息的就剩下了一个人。她向夏尔卡发出一个通讯申请,却发现对方正忙。这个新人狂奔者确实对这种生活有些不适应,不过也不至于逃避来自队长的通讯:那么他做的大概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给他留下一条“结束后联系我”的讯息,关上了面前的通讯界面。

那么接下来……

她打开自己的医疗箱。左侧整齐地摆着各类药剂与注射器,下面铺着几卷止血绷带,甚至还有夹板;右侧是成捆的草药与分门别类的矿石,边上摆着几个瓶子,上面的标签看着莫名其妙——“人参粉”,“骨粉”,“罂粟花瓣”。恐怕任何一个看到它的普通人都会大呼“别逗我了”。然而,如果一个人像她一样能够观测星界的光辉,就会发现它们当中静静流淌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魔法能量。她用这些材料制造疗伤止痛的药剂,用其中的法器增幅自己的魔法;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她执行仪式时的耗材。她一丝不苟地清点这些保命的家当,因更早的“义工”消耗了她几剂药水而感到些微的不安。她当时可没料到不久之后就要干这一票。

阿德瑞娜推开车门,手腕上的通讯链还亮着光。她看向希尔维娅的医疗箱:“试剂还够用吗?”

“勉勉强强。”希尔维娅回答,“孩子们怎么样?”

“对我这么快就又要去干活有点不开心。”阿德瑞娜叹息道,“我跟他们说街上卖的让人上瘾的药被动了手脚,他们就松口了。”

阿德瑞娜捡回家的孩子中,有两个就是被药物和违禁芯片夺去了父母。成瘾可谓当今这个时代让人最无能为力的病灶之一——毕竟当现实生活低至谷底时,很难不寻求一些让精神得到解脱的便宜法子;至于从事更危险的工作的人,用药物提升自己的能力总比死在随便哪个街角要好。重度成瘾的人无法离开药物,哪天凭空消失也不会有人意外,恐怕投毒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把“龙血”掺进那些让人上瘾的摄入物。

如果她们没发现这件事……希尔维娅不敢想那种后果。她的手指在炼金药剂上停留:治疗药水在做了改装的人身上不怎么管用,用得更多的反倒是止痛药;那些痛苦与平白无故泼洒的血液——不管投毒者想通过“龙血”做什么,这些代价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AR视野亮了起来,是新的通讯申请。她暂且放下自己的医疗箱接起通讯:“安缇诺雅。如何?”

“头奖。”背景中风声呼啸,希尔维娅调整了耳机的过滤器设置才听清安缇诺雅的声音——她听上去有些气喘,“生产这玩意儿的人可真是……该说他们大胆还是肆无忌惮好呢?无论如何,他们把手伸得太长了。”


那个青年是被捆在机车的后座上抵达碰面点的。像是拆开圣诞礼物一样,安缇诺雅拉开编织袋的袋口,从里面拖出一个满目惊恐的人类来;他双手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在安缇诺雅手里像条蠕虫一样扭动,发出一些可怜的呜咽。仗着她傲人的身高,她将人类举高了些让所有人看清他的脸,随后把他扔在了车厢的地板上。

“乖一点哦。”她微笑着对他交代,用手枪拍了拍他的脸颊。青年忙不迭地点头。

“你保证过不要下手太重的。”希尔维娅责备道,“我也没心思唱什么黑脸红脸。”

“我可没那个打算!况且我也没动他嘛,他连牙齿都是全的。”其余的人这时也围了上来;阿德瑞娜面露担忧——大概是因为安缇诺雅的粗暴,斯泰纳尔以一种猛兽般的好奇打量这个青年,而伯特仑,则是投以一个让希尔维娅有些意外的嫌恶眼神。安缇诺雅继续向青年说着话:“你不会尖叫,也不会尝试逃跑,对不对?这辆车的隔音可好了,我验证过的。没问题?那我就不禁言你啦。”她抽出青年口中的布条,“介绍一下。莱塔:见见我的狂奔者朋友们。朋友们,见见莱塔。”

希尔维娅叹息一声,蹲下去检查莱塔身上的伤痕——除了几块淤青和额头上的肿包,他没受什么严重的伤,看来安缇诺雅确实还记得收手。不过精神上的创伤就不好说了。见希尔维娅凑过去,他拼尽了全力以一种半是蠕动半是乱蹬的方式后退,直到撞上了卡车的侧壁。“你们想问什么我都说!”他尖声喊道,“饶命,别杀我,我的鱼不能没人照顾——”

“没人要杀你。”斯泰纳尔嗤笑道,“所以这小子和这次的活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安缇诺雅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我昨天干完活回去,发现我那条街上卖药的克里克歇了,换成了他。原本这事也挺正常,药的生意谁都想揽,不过我问了一圈,愣是没问出来到底是哪个帮派干了这出。”

“哦?”

“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本人。”她向莱塔扬了扬下巴,“你自己说如何?关于你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我——我说!”莱塔扭动着坐起来,阿德瑞娜扶了他一把,却只得到了一个惊恐的眼神。他吞咽两下:“我平时都在打杂——前些天有人问我卖药的活干不干,他们开了一星期两千的价。比得上我干其他活一个多月的钱了,所以我就说行。但是干这行的规矩我是真不懂,我不知道来新的街区还得先跟之前的贩子交接啊——哎哟!”

“少说无关的。”伯特仑冷冷地说,收回敲在莱塔头上的杂志——似乎是安缇诺雅留下的,厚厚一沓纸上满是机车零件的广告。莱塔看上去快哭出来了。“雇佣你的那些人,他们让你做什么?”

“卖药!还能是干什么!”莱塔大喊。

安缇诺雅摇着手指发出啧啧声:“可不止。这是我从他那边借来的‘药’——队长,拿着。”

希尔维娅接过看似无辜的小瓶。玻璃安瓿瓶里装着约莫一毫升的透明液体,大约是可以注射使用的药物,极乐或新星可乐——前者是让人飘飘欲仙的麻醉剂,后者则像是容易成瘾的兴奋剂,不过这两种药在狂奔者的行当里倒也不算有多危险。比起这个,引起她注意的是瓶身上的细小划痕。她打开通讯链上的照明,对着光照了上去。它们看上去不像是运输过程中的磕碰造成的,反而更像……

她切换到星界视觉。它正散发着淡淡的魔法灵光。

“——这是炼金制剂?!”她失声道。

安缇诺雅向她露出招牌的锋利笑容:“我可能不算什么正经的觉醒者,但是魔法符文?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阿德瑞娜上前接过小瓶,以她神秘修士的眼光审视这个制剂。“这种魔法我没见过。”她沉声道,“看着像生命法术留下的……不,不可能。操纵法术?”她紧紧攥着瓶子,希尔维娅几乎要担心她把它捏碎,“就是这种……这种下作的魔法毒死了那些人……”

“冷静一点。至少这是一条实在的线索。”希尔维娅最后看了一眼那害人的药剂,记下它散发的灵光——谁知道呢,说不定能靠灵光的色泽锁定制造了它的人,“炼金试剂的效果在制作完成后数小时就会开始消退,看来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投毒者不惮被追查到他们头上。”

“也是为什么官方的尸检没能查出任何毒素。”伯特仑说。他面色沉郁,缓缓踱到莱塔面前,“它的制作者必须,每天,把新鲜的药剂交到你手上。没错吧?”他歪头看向这个不住颤抖的青年,“你们在哪里碰面?什么时间?”

“好啦。他看着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斯泰纳尔出声安慰道,“这样。我呢,怀疑它的制作者也不会任由你泄露他们的秘密;你呢,看起来也不想死。我们可以合作。你告诉我们去哪能找到给你供货的人,我们帮你销声匿迹;你可以带上你那条鱼,以及随便哪些你觉得割舍不掉的东西,然后再也别出现,就让他们以为你已经被做掉了。如何?”

“……那要是我不同意?我还喂了几只流浪猫,它们不太亲人,总不能跟我一起——咿!”

斯泰纳尔微笑着收回义肢末端刺出的爪子:“那我们也只好让你闭嘴了。总不能让你把消息带回去。”

……实际上,他不会。发下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希尔维娅不会允许那种事。她不轻不重地瞪了斯泰纳尔一眼,他则笑着向她扔了一个……大约是表示“只不过是谈判技巧”的眼神。不过希尔维娅十分怀疑这种技巧到底有何必要;莱塔这回是真的哭了,那种不想让别人听见、努力压抑,但又忍不住抽抽嗒嗒,于是听着像是打嗝的哭法。她叹了口气,只好顺着斯泰纳尔的话说下去:“只要你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给你供货的人,我就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手指头。好吗?”

“好——好。”莱塔泪眼婆娑地说,“每——每天,凌晨五点钟整。在——在黑珊瑚街27号外面,那个被涂成红白色的街灯。我们在那碰头。”

希尔维娅拍了拍莱塔的头以示安慰,迎上队员们跃跃欲试的目光。通讯链在这时再次亮起——是夏尔卡。她将通讯切换到私密模式:“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有一单新的活计,而且安缇诺雅带来了关键线索。”

“啊……那可真是巧。”她听见夏尔卡深吸了一口气,“我这边也有一些消息要跟你们交代呢。”



7


“我去和夏尔卡说几句。”希尔维娅交代道,带着通讯链走了出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没了庇护者的莱塔缩成一团,眼泪不要钱似地流,斯泰纳尔不由得啧了一声:“行啦,队长都发话了。我们又不会吃人!”他三两下砍断莱塔身上的绳子,从车座上扯了条毯子扔过去,“真不知道你这性格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一无所知又懦弱……”伯特仑低声说,“就算没有龙血的事也活不长久。”

莱塔大约是没听见;他把那条当过坐垫也当过御寒物的毯子攥在手里,颤颤巍巍地往自己身上盖。斯泰纳尔可没想到在街上讨生活的人会这么不经吓。他摇摇头,把伯特仑拉远了些:“你又是怎么回事?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么凶?不像你啊。”

伯特仑垂下眼睛。“……抱歉。这些天有点烦躁。”他说着,半是无意地摩挲他的数据接口。

——这人又在藏着事不说。斯泰纳尔握上他的肩膀——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左臂的力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可不是那种粗心的人——迫使伯特仑与他对视:“不想跟我交代没关系。但是别骗自己,行吗?”他叹了口气,“你也不用敷衍我。我还以为我们的信任关系已经很深厚了呢。”

“……嗯。”伯特仑又一次挪开了视线。

唉,心病总是比肉体的损伤更难治。斯泰纳尔也不勉强,毕竟来日方长:“你说夏尔卡那边是什么情况?”

“这我倒是有点头绪。”一旁的安缇诺雅说。她的通讯链闪了几下,随后一段聊天记录被发了过来——她都懒得敲敲自己的AR视野做做样子,好像刻意炫耀她那个直连大脑传达无线指令的中控器似的。至于聊天记录的内容……

“这下麻烦了啊。”阿德瑞娜嘟囔道。她总算放下那个可怜的小玻璃瓶,在自己面前的空气中比划,看动作是在把那些照片放大,“这是什么时候的……?”

“照片是今天拍的,保真保新鲜。”安缇诺雅咧嘴笑笑,“博恩下午回来就向我们抱怨他的眼睛又报废了,他正物色着下一颗呢。”

斯泰纳尔瞥了一眼伯特仑,他眉头紧锁,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现在祈祷公司和我们的任务无关是不是太晚了?”他不抱希望地问。

安缇诺雅有些意外地眨眨眼:“为什么你会觉得有关系?别想着把你的霉运带给我们所有人。”

“你看——致死率特别高的,可以远程操控的法术。换了我是三津滨我也会眼馋。”

“你也太悲观了吧。”

“这叫为最坏的可能性做好打算。”

车门推开,希尔维娅敲敲手腕上的通讯链:“夏尔卡的消息,我觉得你们都该听听。”

一阵响亮得令人尴尬的铃声从斯泰纳尔的通讯链中传出,他连忙接起通讯,把音量调了下去。安缇诺雅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那音量失灵的毛病还没修好?”

“不关你的事。”他回敬。夏尔卡在通讯里咳嗽:“大家都在吗?”

车厢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在”。夏尔卡“嗯”了一声:“关于三津滨和巴尼特区,我先说结论:有人在巴尼特区做些见不得人的研究,三津滨听到了风声,想要把成果据为己有。这只捕蝉的螳螂背后应该没什么大的靠山,否则他们的假消息不会做得那么粗劣。”一阵敲击虚拟键盘的声音,“至于他们研究的东西,罗斯逊告诉我八成是与泛人类相关的毒理实验——有人见到了受害者的尸体。她以为是食尸鬼干的。”

安缇诺雅呻吟一声:“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那你的预感恐怕要成真了。”夏尔卡干巴巴地说,“有几条记录我之前搞不明白,但既然龙血是炼金制剂,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没人见到连三津滨都觊觎的地方有什么工厂建起来……以及为什么之前有一批药在那儿附近运丢了。听说负责这活的狂奔者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机师曾经用过的载具配件都被拆开挂出来了,凶多吉少。”

“你之前就在忙着联系那个酒保?”

“……不全是。三津滨的事,我去问了张女士。”

阿德瑞娜的脸皱了起来,毕竟没谁能对绑架过自己的公司摆出什么好脸色:“那个五行的中间人?她能知道什么?”

“五行确实对很多事都是种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但这不代表不会关注竞争对手的动向。”夏尔卡公正地回答,“比如三津滨。她告诉我那些直升飞机是从上个月底开始在伦敦徘徊的,搜索范围逐渐收缩到两个区域:希灵登区和巴尼特区。希灵登区那边有什么我不了解,不过巴尼特区这里是在找龙血没跑了。”

这倒是能解释一向谨慎的制作者为什么采取了大规模投毒这种唐突的行动。伯特仑向他投来一个隐蔽的眼神;这种东西如果落入三津滨的手里,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没时间悠闲地找出制作者的位置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必须速战速决。”希尔维娅决定道。赞美英明的队长。“就这些了吗?”

“差不多。虽然也有消息说古人帮最近在忙些什么……”夏尔卡沉默了一会,“不,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大概只是无关的事。”

“辛苦你了。张女士要求什么报酬?”

“……一个人情。”夏尔卡的声音有气无力,斯泰纳尔能想象侏儒的脸此刻摆出了怎样的苦相,“说实话我想劝你们别接这活——但是不太可能吧。”

“你了解我。”希尔维娅回答,“以及伯特仑。”

“我想也是。那就干好这一单吧,谁知道,能挫败三津滨的计划说不定就把这份人情还上了。晚些见。”

通讯“哔”地一声挂断。安缇诺雅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后一根手指戳上了斯泰纳尔的鼻梁:“都是因为你乌鸦嘴!”

“别把什么事的责任都甩给我。”他拨开精灵那根不依不饶的手指,“队长,接下来是什么计划?”

“直接去黑珊瑚街太明显了。”她调出地图,目光在其上逡巡,“两个街区之外的翡翠路,我们停在那里。四点半开始夏尔卡会为我们提供支援,不过考虑到那里的监控覆盖率,仍然需要肉眼观察。安缇诺雅,你可以做观察员吗?”

“包我身上。”

“好。我们需要提前踩点,找个适合突袭的位置,也要预防对方有反抗的手段。这个任务需要隐蔽,斯泰纳尔,你负责伏击;阿德瑞娜,你在那之前配合他。”

好吧,既然队长这么安排:“可以。”

阿德瑞娜看起来不太情愿,不过依旧点了点头。希尔维娅收起地图:“在行动前我们有大约六小时的休息时间。伯特仑,如果你想回去,我们可以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哪都不去。”他冷淡地说。

“……也可以。那么届时你和我一同看住我们的客人。阿德瑞娜,我们出发。”

“嗯。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阿德瑞娜设置着自动驾驶的参数,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三津滨盯上龙血有什么好处?他们又不缺毒药。”

“谁知道。我早就放弃琢磨那些超企高管的想法了。”斯泰纳尔活动了一下关节,“你们要休息吗?我还精神得很,第一班守夜可以交给我。”

“那就拜托你啦。”安缇诺雅挥挥手,熟门熟路地将车厢中的两台机车搬到尾部,在座位上铺开一张毯子,“遇见什么麻烦事随时可以来叫醒我,不管是看见可疑的人还是通讯链又在外放音乐。”

“你就和我的通讯链过不去了是不是?”他翻个白眼。安缇诺雅朝他吐出舌头,不过很快一个翻身,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睡了过去;随后是伯特仑,他前一天晚上花了不少时间搜集资料——虽然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必要。阿德瑞娜在反复叮嘱他不准乱动设置后找了个空位睡下。不出半小时,卡车中还醒着的就只剩下了他和希尔维娅;他的队长摆弄着通讯链中的资料,鳞片尾巴虽规规矩矩地盘在身旁,时不时拍打坐垫的尾尖却依旧暴露了她的心烦意乱。

“你不去睡?”他问。希尔维娅从昨天傍晚就在忙——她肯定也很疲惫了。

“马上就去。”她说,“不过斯泰纳尔。关于龙血,你和伯特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吗?”

她也察觉到了。斯泰纳尔不会对队长说谎,不过……“不能这么说,但我们知道的事情对这次任务没有任何影响。对此我可以保证。”

她定定注视了他几秒。斯泰纳尔坦然地与她对视。她总算关闭了通讯链的投影:“我希望龙血的事能就此解决。晚安。”

一阵拍打毯子的声音,随后车厢中只剩下了几个人的呼吸声。斯泰纳尔望向窗外,即使是深夜,伦敦市中依旧车水马龙,对普通人来说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就此解决——谁不是这么希望呢。

伯特仑翻了个身,口中嘟囔着模糊的梦话。斯泰纳尔伸出他的机械手,把滑落的毯子重新盖了上去。



8


当他敲响车厢的门,而它也应声打开时,迎接夏尔卡的是一片并不平和的寂静。希尔维娅紧绷着脸,阿德瑞娜面色泛白;至于安缇诺雅,她看上去正闭目沉思,右手却快把自己的袖子抓破了。他不抱希望地问:“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安缇诺雅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没抢救过来。我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一开始他们的突袭相当顺利:斯泰纳尔在废弃的杂货店里埋伏了送货人,他破窗而出、刺刀抵上来人的喉咙时,那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夏尔卡透过那些画质糟糕的监控镜头看到斯泰纳尔卸了她试图反抗时掏出的匕首,敲晕了人,扛在肩上带进了车。问题出在那之后。当她悠悠转醒,安缇诺雅正兴致勃勃地希望盘问一番时,送货人却在十几秒后全身痉挛倒下了。

氰化物,希尔维娅如此断定。显然这位送货人改装了自己的一颗牙齿,在齿仓里藏上了远超致死剂量的毒药。

“我不明白。”阿德瑞娜喃喃道,“她根本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就这么草率地给人卖命……?”

“说不定正是因为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斯泰纳尔说,“这事怪我,我该检查得更仔细一点。不过她的通讯链还没报废。那边伯特仑正研究着呢,你要是想帮上忙就去看看。”

美妙的开局。夏尔卡认命地关上车门,去找这位编外的机械师。一个长着雀斑、满脸泪痕的年轻人,想必就是那位莱塔,贴在车厢壁上给他让路。他咕哝了一声抱歉挤到伯特仑身旁,机械师正敲打着面前的空气,与夏尔卡同款的植入式通讯链闪着不规律的蓝光。

“来得正好,我刚刚黑进去。”伯特仑说。单凭一条通讯链做碟客的工作,不知道曾经的技研部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任务,总有一天夏尔卡会记得叫他教自己几招。“里面的文件和浏览记录没什么特殊的。其他的就交给你了,我把管理权限给你。”

“别那么急!”夏尔卡忙找了个舒服的座位,从腰包中拿出他自己的碟板:一块轻薄的,但集成了十几年间骇客与工程师们毕生心血的好用工具,这一款被折叠成了近似书籍的形状。他将从中伸出的数据线连上他的数据接口,闭上眼睛向后仰倒——随即在矩阵的世界中睁开双眼。

也许因为他不算什么正经的碟客,不管来上多少次他都没法适应这种感觉:五感脱离肉身,重力不复存在,运行中的电子设备在他周遭以图标的形式闪烁;数以万计的数据在身边奔腾而过,状似彗星的尾迹交织成一张杂乱的、令人目眩的网,来自四面八方的广告轰炸着他的感官。那种感觉就像被突然扔进了冰冷的海水,过量的信息涌入头脑,他只能猛掐自己的虚拟手心让自己不要晕头转向。唯一带来慰藉的是他正运行着的代理程序。那个程序的化身被设置成了基于南美的传说生物、头顶一颗宝石,但比它的原型传说更加毛茸茸的形态;它叽叽地叫着帮他驱赶那些杂讯——基于他设置的童谣主题,它们看上去像是蜡笔画出的绿色小老鼠。他甩甩头,在宝石兽向他邀功时拍了拍它的后背。

十几个大型主机的图标悬浮在上空,如果努力一下,他甚至能分辨出自己两个月前曾经任职的公司——作为塞达尔-克虏勃重型工业的子公司,暹洛技术的主机图标沿革了那种棱角分明的工业化风格。即使此刻他的队友们并未像夏尔卡一样投身于矩阵,运行中的设备依旧忠实地投影出他们的虚拟形象,让夏尔卡得以望见不远处更明亮的化身:用着默认拳击手装扮的阿德瑞娜、头颅两侧伸出龙角的希尔维娅、一身骑行服的安缇诺雅,以及背着怪异武器的斯泰纳尔;伯特仑看上去与现实别无二致,除了整齐收拢在背后的一对黑翅膀。“这样在矩阵中移动时更自在”,他曾经这样向夏尔卡解释。但VR视野中的距离只不过是方便用户理解矩阵的错觉,为什么还有这个必要呢——夏尔卡从来没能搞懂这个问题。也许伯特仑只是想在化身上体现出一些个人风格。

黑翅膀的伯特仑显然是注意到了夏尔卡。一声轻微的提醒,通讯链的所有权被移交到他名下,硬盘中的文件展现在夏尔卡面前。碟板的最高优先级分配到数据处理,他在成百上千的文件——图片、矩阵游戏、账单、备忘录,以及,救救他的眼睛吧,不知从什么地方下载来的劣质网络小说——里面搜索可能有用的数据。

这位不知名的送货人没什么线上交易记录,大概她的雇主足够谨慎,用的是不那么容易被追踪的实体信用棒——干狂奔者这一行的都对这种交易方式熟悉得很。通讯软件中的记录被删得干净,不过显然删除记录的不是什么行家,存储文件的硬盘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夏尔卡没有用来干这活的程序,不过恢复数据的法子要找总能找到。最后的惊喜来自于送货人的地图软件。这种软件会提供非常详细的地区地图,在连上矩阵时还会自动更新——但也会自动记录使用者的所在地。

感谢送货人的粗心大意。如果他们足够好运,送货的只有这一个人,那么软件一定记录了龙血的来处。

用上作为所有人的权限,夏尔卡调取了软件中保存的数据。地图上以红色标出密密麻麻的行动轨迹,他调出五点钟的记录向前追溯,画出一条曲折的线路;送货人不是完全的傻瓜,夏尔卡能看出明显的为避免追踪而绕路的痕迹。她一路上在许多不同的地点停留,无法判断到底哪个才是取得龙血的地方——但在三点钟之前,她的坐标保持了数个小时的静止。大概是在家中休息,夏尔卡如此推断。

“小红,”他招呼宝石兽,“帮我把她这星期三点到五点的行踪记录调出来。”

宝石兽将爪子搭在图标上。数条交织的轨迹随即浮现,他点开了巴尼特区,在其中分辨出几个重合的坐标。不算完美,但总比之前的一团乱麻要好多了。他松了口气;不过,也许是出于谨慎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决定将五点钟后的轨迹也一并呈出。一系列坐标铺出数条路径,他看着它们,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痛。

他敲了敲伯特仑的图标。

“好消息:我找到了几个可能是制作者所在地的坐标。”他说,“坏消息:这位送货人每天都会回去复命。考虑到现在的时间,制作者大概还有半小时就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嘶!”

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个人网正在受到攻击,而他的防火墙,由于他没想到需要在这种时候抵抗入侵,并没有以最高效率运行。不论对方是谁,这位攻击者都比夏尔卡在行得多——这一次攻击已经近乎摧毁了他的防火墙。他的思维飞速运转:严格来说他没做什么非法行为,不可能是网域监管单位的合围;那么是谁?在哪里?

没时间犹豫。他调动全部的运算力竖起防御,随后在网域中搜索发起攻击的目标:过于明显的图标被略过,没人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发起攻击;宝石兽驱赶掉那些笼罩在静默运行的设备上的迷雾,隐藏的目标随之显露——一个简笔画风格的、只画出轮廓的人影,在快贴上他化身的近处骤然浮现。他几乎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在他来得及反击之前,又一次攻击瞄准了他的防火墙,所剩无几的防御被悉数扯碎。这不是他能解决的敌人。对方的目标是送货人的通讯链,接二连三的攻击摧残着其中的数据,而且——他惊恐地意识到——恐怕下一个就是曾看过那些数据的他本人。他向队友们发出一个警告,试图从VR视野中脱出——随后发现他的化身已经被对方锁定,一条锁链将他与矩阵捆绑,而他无力从中脱逃。强行弹出?试着找出对方的所在地?距离在矩阵的VR视野中是个错觉,这个骇客说不定正身处几千米甚至几十千米之外——他拼尽全力试图在那个化身上打下自己的矩阵认证密钥,从而获得锁定对方物理位置的权限。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宝石兽的光辉随着一声尖叫被掐灭。对方已经将攻击转向他的碟板,没有时间了——他咬咬牙,用上全部的意志力,对碟板下达了强行重启的命令。

——如果跳入矩阵的VR视野像落入冰冷的海水,从中强行脱离就像是从十层楼高的地方摔到了地上。比宿醉严重上一百倍的强烈头痛袭击了他,眼前一阵阵泛黑,他几乎看不见是谁围了上来、正扶着他的肩膀。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他——很丢脸地,但这时候他也不在乎了——呜咽一声。五感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棉花,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其余几人低声交谈:

“……甩至休克……”

“……需要治疗?……”

“……用的是热模……”

“……从哪里来。恐怕数据也……”

“……数据?”他勉力睁开眼睛。视线摇摇晃晃地聚焦,他总算看清了那个噼啪作响的东西——是送货人的通讯链,正冒着对这个小设备而言颇为壮观的火星。他又倒了下去。

希尔维娅用一束光照他的眼睛,他摇头避开,于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晕眩感几乎让他吐出他的夜宵。嘴唇上一阵温暖的湿意,他伸出手擦了擦,发现手指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他对着它们看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

“这种生活果然还是不适合我。”他喃喃。

“晚了。”安缇诺雅说。与她冷酷无情的话相反,她扶着夏尔卡的头,给他按摩起了太阳穴。“伯特仑反应够快,我们的设备下线得及时,没受到什么损伤。有任何收获吗?”

“嗯。算是吧。”碟板重启完成,他确认它已经断开了与矩阵的连接——他可不想一上线就被那个可怕的骇客埋伏——打开他刚刚记下的笔记。在公司的生活至少带来了这么一条好处:他随时都记得把重要的东西备份。

碟板宽薄的显示屏上是几串数字。“经纬坐标。”他说,“这里面有一个是那伙人的老巢。”



9


希尔维娅在阿德瑞娜的念珠几乎转完第二圈时睁开眼睛。小队抵达巴尼特区时天色已经微亮,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足够捕捉到风声的制作者抛弃旧的窝点,带上金贵的材料立刻离开了;或者,如果制作者想要负隅顽抗,也足够对方准备一个用于防御的仪式、动用可能存在的安保力量。哪个都十足麻烦,而且他们等不起,这也是为什么希尔维娅决定亲自前去侦察——作为唯一一个能在星界中留下自己投影的人。

星界依托于物质世界而存在,然而在那个更多从属于精神与情感的位面中,移动的速度大半取决于投影所有者的意志。曾有好事者举行过“八小时环游地球”的挑战,最后的结果如何阿德瑞娜不清楚,只听说那次星界赛跑的赢家远在截止时间之前便回到了自己的躯体。搜索魔法留下的印迹时大概不能以那种速度走马观花,不过显然,希尔维娅找到可疑之处所需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找到了。”希尔维娅说,“第五个坐标,制作者的魔法帐篷还在原地,看起来对方是没有时间把它挪到它处。此外地下室里还有一些……”

她沉默了两秒。

“……他们的问题之后再处理。制作者已经离开,但我能看到将对方与魔法帐篷连接在一起的联系——暂且比作风筝线吧。那个联系正在减弱,应当是因为制作者的距离正在拉远。”

“就是说我们必须赶快追上去了。”安缇诺雅以一种轻盈优雅的姿势跳下座位,半倚在靠背上,“赛车我擅长。不过我那辆装了机师界面的车还在车库里呢,只能指望这位了。”她说着拍了拍她那辆机车的车座。

“更麻烦的是那个骇客。”夏尔卡忧虑地抚着他的碟板,在他与伯特仑的抢修下,它算是勉勉强强缝好了在攻击中受到的损伤。“那个人的目标很明确,我怀疑是通讯链被动过什么手脚——八成是龙血制作者的同伙。如果你们的设备在战斗中被攻击了……”

安缇诺雅挥挥手:“那就把那个骇客做掉。我不信有谁挨了发榴弹之后还有心思干这个。”

手指拨过最后一颗念珠,触到一簇柔软的羽毛。阿德瑞娜站起身,问了个更紧迫的问题:“那莱塔呢?他怎么办?”

“嗯——”斯泰纳尔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把他放到个安全的地方吧。他身上没通讯链是不是?”

“没有。我把他请来的时候掉在地上被碾碎了。”安缇诺雅说。

“那他就没法通风报信了。”斯泰纳尔快活地拍拍手,“就在这儿放下吧。我们干完了活回来找你,你要是想跑也随意——三津滨会很乐意和你聊一聊。”

对此莱塔用颤抖的声音发誓自己会等他们回来。希尔维娅接替了驾驶的工作,安缇诺雅骑上机车跟在后翼,车厢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阿德瑞娜向后看了一眼,见那个瘦高的人类青年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你没必要威胁人。”她低声斥责,“他都被吓坏了。”

“陈述事实而已。”斯泰纳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活动一下义肢,几根闪着寒光的刀刃从金属手指间探出,随后又缩了回去:“所以我们追上去。然后呢?这里不是所有人都像安缇诺雅那样飙起车来不要命。”

“随机应变咯。”安缇诺雅的声音在通讯链中响起,“最好的情况是那人找了个地方歇了。要是还在赶路,我就想想办法把车逼停,或者让人减速。至少这片地方人没那么多,不至于出什么连环车祸。我相信你们的下肢力量。”

“让我追一辆车还是太勉强了。”阿德瑞娜有些无奈。

“不!不。我没那么残忍。”安缇诺雅大笑道,“斯泰纳尔知道我在说什么。”

斯泰纳尔露出牙酸的表情:“我真不想再来一次。”

“那你有什么点子?”

“祈祷这人逃得没那么拼命?”

希尔维娅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失误了,我的药剂和医疗箱随时待命。”

“行。好。服了你们了。”斯泰纳尔低声嘟囔了几句,阿德瑞娜怀疑是什么骂人的话。“来吧阿德瑞娜,我给你介绍一下那两个天才都逼我做过什么。”


安缇诺雅在两个小时后再次发起了通讯。“前方一千米,看着像是医疗马车的救护车,但我确定是改装过的GMC·坚忍。是它吗,队长?”

希尔维娅发出一个代表肯定的鼻音。安缇诺雅在通讯链中轻笑:“能改成这样算那个机师懂行。可惜它快不过我——我上了,掩护我!”

引擎咆哮,机车以让人心惊胆战的速度呼啸而去。车厢的天窗打开,希尔维娅的无人机静悄悄地从中溜了出去:在那两小时里,伯特仑给它做了点临时改装,将自动化医疗箱换成了备用的枪械。希尔维娅没法在驾驶时像安缇诺雅那样一心多用,于是无人机的操控权交到了伯特仑手上;机械师绷着严肃的表情,阿德瑞娜看了一眼屏幕,他似乎正以谨慎的速度跟在安缇诺雅后面稍远的位置。

那辆GMC·坚忍正在提速,大约是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安缇诺雅身侧不远的地面绽出数个火花,是对方的警告射击;至于安缇诺雅——她的机车侧翼翻开,露出两排整齐的发射器。她松开机车的握把,扛起其中之一。

一道火光,一声爆炸。高爆榴弹的风与烟雾在GMC·坚忍的侧前方炸开,让对方甩出一个夸张的S弯,安缇诺雅畅快地大笑;只不过对方也不会束手就擒,装样子般关闭的后门猛地掀开,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大路正中毫无遮蔽的机师。对此伯特仑操纵着无人机毫不犹豫地回击,只有他紧咬的嘴唇与额头的汗珠暴露出他的经验不足。

说来这似乎是他初次参与这种……更有“正面对抗”性质的狂奔。她希望他不要因此多出什么心理阴影。

枪声交错,烟与硫磺的气味从天窗中飘了进来。阿德瑞娜坐立不安,但她知道还不到自己行动的时候——她必须等待时机。她紧紧握住自己的念珠,今天第二次试图用冥想压下那股躁动的,渴求身体快点动起来、快点投身战场,守住身临险境的人的冲动。它依然在她的皮肤之下扭动嘶吼。她尽全力摒除杂念,再次确认那辆货车的位置。

多亏了安缇诺雅与伯特仑的干扰,两辆车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但也正因如此,对方的反攻变得愈发狂乱而无所顾忌。冲锋枪枪口喷吐出近半米长的火舌,而那位神秘的龙血制作者也决定掺上一脚——先是一道失了准头的法力箭,擦着机车的右侧而去;随后一个闪电球在路面上炸开,换来安缇诺雅的一句精灵语粗口与伯特仑倒吸的一口凉气。

“无人机损毁。”他说,“安缇诺雅,你能撑多久?”

“新手别在这儿装模做样!”安缇诺雅啐了一口,随即是步枪上膛的声音,“我尽量瞄着轮胎打。你们还有多远?”

“很快。”夏尔卡回答,他已经再次进入了VR视野,大概是在借着车中无人机的摄像头在观测外界,“通讯没有干扰,敌方的设备防火墙不高,之前的骇客大概并不知情——阿德瑞娜,斯泰纳尔,届时我会锁住冲锋枪。预计十秒以内。”

斯泰纳尔对她扬起眉毛:“你先?”

比起回复这句挑衅似的话,阿德瑞娜选择从天窗中翻出。她保持跪趴的姿势伏在车顶,大剑熟悉的重量贴在背后,她听见斯泰纳尔紧跟着跳上来的沉重闷响。对方的驾驶员试图通过几个急转弯将他们甩开——然而希尔维娅紧随其后,那些子弹在厚实的装甲面前无害地弹开。一颗跳弹擦过她的脸颊,她对之视若无物。她的视野中只剩下那辆逐渐靠近的货车。

三十米。她回想着这两天来所见的惨象;她想起因龙血而起的毫无意义的争斗,在痛苦中等待死亡降临的人,孩子们听闻“成瘾药物”几字时的惊惧。她想起伯特仑失却理智的高声讯问。

二十米。这种魔法的存在是对她,对她守护之物的侮辱,而当她守护的东西受到侮辱时,她必将十倍奉还。她呼唤着星界中与她共享灵魂的精魂,感到它熟悉的回应:愤怒,不甘,雷霆般的怒号。

十米。冲锋枪向她举起却哑了火,她看见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恐。

“现在!”夏尔卡的声音大喊。

她将那股愤怒注入自己的四肢百骸,飞跃而出。



10


疼痛,熟悉的疼痛,在安缇诺雅的全身游走;她拼力稳住胯下的载具,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耳中传来伯特仑急切的声音——哈!连个正经狂奔者都算不上的机械师,倒来关照她这个活过了八年暗影生活的人了!

“新手别在这儿装模做样!”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是的,她没有支援撑不了多久,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伯特仑担心这种问题。榴弹有限,破片榴弹更不能用在这种地方——她可不想从自己制造的破片云里穿过去。她从背后取下自己的步枪上膛:“我尽量瞄着轮胎打。你们还有多远?”

“很快”,“十秒以内”,她听到夏尔卡说。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位前职员绝不会如此笃定地说这种话。

安缇诺雅扯出一个笑容。

“十秒啊。”她低声对自己说道,“轻轻松松。”

从她的中控器中伸出的线缆早在战斗打响前连接上了机车的控制面板。她将步枪安置在前端的武器架上,向枪手竖起一根挑衅的中指,随后握紧车把——从肉体跳入了她的载具之中。

她化身为这辆飞驰的机车。满是裂纹的柏油路面在她的双轮下向后掠去,风拍打着她的躯体,她操纵着武器架上的枪口所向,对准射手开出第一枪——并不是为了造成伤害,而是为了干扰。她的准头不如伯特仑,不过如她所料,对方的火力压制因此而乱了阵脚。但乱射的子弹也依旧是子弹。她保持着Z字形移动在其中穿梭,仍免不了有一两颗飞向她的方向;一颗嵌进前轮的挡泥板——感谢它的扎实用料,它没打进更要命的部位,一颗穿过她肉身的右肩——几乎把她打回她的身体里。她死死地抓住自己与载具的那缕联系:直接连接所带来的敏捷与反应速度,在这种时候可谓生死攸关。她咬紧牙关,向对方的轮胎发出几次点射。

她没能射中,只让它稍稍打了滑。不过不知是为了甩开追兵还是为了试图碾压紧随其后的她,GMC·坚忍紧接着做了几个急转弯——她险些因惯性飞出路面,甚至她的轮子已经碾上了公路边缘;可惜无论是哪个尝试都没有成功。她听见身后自己的队员逼近,窃笑着向左侧倾去,为来人让出一条坦途。

“——现在!”夏尔卡喊道。

两道身影如击发的子弹般跃出。不管那两人有什么不足,他们都是狂奔者中的精英,而安缇诺雅也不惧于承认这种场面有多么令人赏心悦目。阿德瑞娜直接冲进了敞开的后门,她听见其中传来的惨叫;斯泰纳尔用他的机械手挂在车顶,将下半身荡了进去——从那声闷响判断,是踹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被他那条机械腿踹上一脚可不好受。

她的任务大抵完成,最大的威胁也已解决,安缇诺雅于是换回了更平稳的骑行方式。不过她还有一件事要做。她尽力保持着与GMC·坚忍同样的速度,将准星对上它拖出蛇形痕迹的车轮——在那辆车像是即将失控的当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第一发没有打中,当她再次瞄准时,一个人被扔了出来,看着装是那个对着她扫射了一路的枪手;那人的脸先是与地面进行了一次高速的零距离摩擦,随后被希尔维娅的右前轮碾过,无论谁来抢救都是死透了。

“效率挺高啊,两位。”她轻声说,打出第二发子弹。

幸运之神眷顾——GMC·坚忍的后轮应声爆裂,车身因而陷入不可控的倾斜。到了这地步谅它也开不出多远。她听见希尔维娅踩下刹车的声音,于是她也随之减速停在路边,回到自己的躯体时险些因剧痛昏过去。希尔维娅跳出车厢,将她从机车上扶下来,连上了医疗箱;它内置的医生系统多嘴地做出评价:“电击伤,枪伤,轻伤一级。建议在实行止血后持续监测伤者的呼吸及心跳——”

“安静点。”希尔维娅略带恼火地拍了一下医疗箱,“感觉如何?”

“疼得要死。我觉得肩胛骨可能碎了。”她想了想,“那个觉醒者——他扔的是炼金制剂。看起来他喜欢用玻璃。”

“好。你待在这别动,我去支援。”

希尔维娅给她灌下一瓶止痛药水,扛起激光枪向那辆侧翻的GMC·坚忍跑去。她试着动了动右侧肩膀:仍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不过已经缓解了许多。她呼出一口气,意识搜索着车厢内属于她的步行式无人机——它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得啦,师姐。”她自言自语,“你知道我闲不下来的。”况且,炼金制剂、电击——这可是唤起了她相当不美妙的记忆。那个觉醒者着实把她惹火了。

她在自己的尼桑·杜宾中醒来,伸展四肢,一溜烟跟了上去。


巨魔沉重的拳头打在阿德瑞娜交叉的小臂上。打击术的光辉在他指间闪烁,阿德瑞娜咬紧牙关,催动魔法护甲化解那股危险的能量,仍感到自己的肌肉与骨骼在重压下哀嚎。斯泰纳尔正从枪械零件与炼金工具中把自己挖出来——车厢翻倒时他没能及时稳住自己,被那堆东西压在了下面,好在巨魔被阿德瑞娜缠住,暂时没发现那一边的窘境。她发出一声嘶吼,奋力将巨魔推出车厢,趁着对方重整态势时握上半插进地面的大剑。

她本应立即追上去——如果不是身后斯泰纳尔警告的大喊,以及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咯吱声。回头时一道银光正冲着面门而来,她挥拳将它击飞,它“当”地一声埋进车厢壁——一把匕首。车厢与驾驶室之间的两层金属被撕开一个洞,其后投掷出匕首的矮人手中抄着一根长棍——电棍,她猜;矮人擦去流到嘴唇上的鼻血,向着车外的巨魔怒吼:“那小妮子在干什么——弹夹全被锁住了!”

“她指望不上了!”巨魔高喊。

他们还有第四个成员——袭击了夏尔卡的黑客?这时候她却不来支援她的队伍?无暇他想,巨魔已经将手伸向他的腰包——放置着炼金制剂的地方。重获自由的斯泰纳尔向她喊话:“矮人交给我。你去解决那个巨魔——”

“不用你说!”阿德瑞娜吼道,拔出大剑冲出车厢。迎接她的是又一发法力箭。她以加固过的剑面偏转大半,剩下的悉数打在她的护甲上。

精魂的力量在她的血液中高歌着怒火与复仇。她步步紧逼,大剑毫不含糊地兜头劈下;巨魔则借着与高大身形不符的敏捷辗转腾挪,一个接一个地释放着储存于制剂中的法术。不久希尔维娅与安缇诺雅的无人机也加入了战局;一个晕眩球几乎让阿德瑞娜失去意识,但在三方的夹击下,巨魔的法术也逐渐左支右绌,她能从他紧咬的下颌看出他的吃力。

翻倒的货车那边传来几声枪响,随即斯泰纳尔从车厢中跳出,步枪末端的刺刀上挂着矮人被当胸刺穿的尸体。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抬手将它甩了出去,对着巨魔摆起架势。巨魔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挪动,随后——很识时务地——他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尽管左手仍紧紧捏着那个装有炼金试剂的腰包。

“你们想要什么?”他嘶哑着嗓子问。那几个强效的咒语显然不是毫无代价——他此时应当快因为法术的耗竭倒下了。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斯泰纳尔不紧不慢地回答。

巨魔啐了一口。“操。就该知道不可能那么好运。你们是哪个公司雇来的?都一样——自己去拿。在驾驶室的座位底下,黑色的塑料袋——”

来自无人机的一发子弹在他说完前就射穿了他的头骨。他的嘴唇张合了几次,眼中似乎还有一丝不可置信,而后那个高大的身躯缓缓地倒了下去,砸起一片尘土。希尔维娅啧了一声:“安缇诺雅!”

“行了。他应得的,说不说完都一样。”斯泰纳尔甩了甩刺刀上的血,“你总不会还想给这种货色急救吧?驾驶室座位下面的黑塑料袋——我去看看。”

他信步向货车走去。至于安缇诺雅……她不发一言。一种风雨欲来般的不详预感笼罩上阿德瑞娜心头。

“安缇诺雅?”她试探着问。

寂静。说来,她似乎也有段时间没听到夏尔卡或伯特仑的声音了……

“——小心!”希尔维娅失声大喊。

袭击在她来得及寻找掩护前已然落地。飞散的破片云切碎了她的防御,在因突如其来的剧痛与失血失去意识前,她拼力望向袭击者的方向——

那个正站在安缇诺雅的机车旁的,不属于小队中任何一人的身影,映入她大睁的眼底。



11


斯泰纳尔伏在驾驶舱后,维持着轻浅的呼吸。他运气够好、动作够快,来得及在榴弹落下前为自己找个掩护;饶是如此,破片依旧在他全身上下划出十几个伤口,枪更是不知落到了哪里。希尔维娅与阿德瑞娜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略微探出头去,看见她们两人一动不动的躯体,只剩下通讯链闪着断断续续的光。至于留在后方的人——他只能祈祷他们没事。

等干完了这活儿可得多要点报酬,他苦中作乐地想。不过此刻还有一个更要紧的问题:是谁发射了那颗榴弹?安缇诺雅的名字第一个浮现,不过很快被他扫到一边——不是说他相信这位机师有多么高尚的品格,但她加入希尔维娅的小队以来已经有四个月的时间,如果她确实会为利益背叛其他人,那么她早有机会。是第三者?也许最糟的可能——三津滨?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破片榴弹掀起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袭击者闲庭信步的身影。那人身材瘦削,身上挂着一套粗糙的衣物,那副打扮比起狂奔者更像小混混;除了手中拎着的榴弹发射器,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带。安缇诺雅的尼桑·杜宾如它的名字一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踱到巨魔的尸体旁,弯下腰去看了两眼,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贪财的死胖子。”她愉快地说,“死了活该。”

而那个嗓音——那个清亮中带着丝沙哑的嗓音让斯泰纳尔呼吸一滞。像是寻找否定他猜想的证据一般,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全身:脸部的线条更柔和,发色也深了几分,但那身眼熟的衣服、点缀在鼻翼两侧的雀斑,以及被绳子磨破的手腕皮肤——

“呀。”她说着微微偏过头,目光直投向斯泰纳尔的方向,“你还活着啊?”

一簇子弹紧随其后。斯泰纳尔翻身躲在驾驶舱后,避过了攻击的大半。既然位置已经暴露,隐藏也没了必要;以那团残骸为跳板,他跃至半空挥下一爪,被易了主的无人机挡下。那个女人微笑着后撤一步,活像是斗兽场的围栏外唯恐溅上血的贵族。

“——莱塔。”他啐出这个名字。

“你还认得我!假面术也没阿瓦利斯说的那么好用嘛。”她快活地笑道,“可不可以请你快点去死呢?你们闹腾出的动静太大了。我还不想被三津滨约去谈话。”

诸多线索齿轮般彼此咬合:被碾碎的通讯链。没有一丝赛博改造痕迹的躯体。以及此刻,操纵着安缇诺雅的无人机时,并未持着碟板的双手。她就是在矩阵中袭击了夏尔卡的骇客,而且——

“你是超链者。”尼桑·杜宾向他射出第二簇子弹,他以自己的机械臂勉力阻挡。莱塔——随便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以一种活泼的,带着雀跃的步子后退。“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不清楚的是你们吧。”她的声音中带上一丝不满。斯泰纳尔奋力追赶这个恬不知耻的超链者;无人机则调转方向直接向他撞了上来。换了平时,他的身手足以躲开这种拙劣的攻击,即使它的速度与一辆轿车相当;然而疼痛与疲倦拖慢了他的步子,他不得不后退两步以避开这个近一人高的钢铁之躯。它像一条忠实的护卫犬一般拦在他和超链者之间。

“一切都是为了带领泛人类走向进化的下一步。”她陶醉般地微微眯起眼睛,“为了这个目的,我也只好清除掉人群中的劣等种族。”

“通过龙血?”钢刺爪穿透无人机的外壳,却也让斯泰纳尔的机械臂遭受一次电击。最糟的是——他没能摧毁它的核心,无人机将他撞开,调转枪口。

“经它洗濯,劣等人在烈焰中倒下,承受住痛苦的人转变为更高等的生物。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吗?”

一颗子弹嵌进斯泰纳尔的左腿膝盖,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一点也不。”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无法欣赏艺术是你自己的损失。我会记住你们徒劳无功的反抗的。”

她扛起榴弹发射器。

那一秒仿佛无比漫长。“莱塔”的惊惧与那张男性的假面一同消弭于无形,其下露出的面孔嘴角带笑,对着他做出“再见了”的口型;斯泰纳尔紧盯着那骗过了所有人的超链者,一个将死之人耗尽仅存的意志企图看清仇人的真面目。

——一朵血花在超链者的腰侧炸开。她的微笑被惊讶取代,大概是过于出乎意料,她没能吐出一声痛呼;尼桑·杜宾的动作同时陷入停滞,近乎出于本能,斯泰纳尔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以还能移动的右腿将自己推向前方。她举起发射器试图抵挡。无人机的电击让他的左臂几乎失灵,却也将钢刺爪锁定在了弹出的状态;他以右手拧下那个发射器,左臂前挥,割开她的咽喉。

她倒下,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手脚抽搐——然后终于安静下来。斯泰纳尔喘着粗气瘫坐在旁,抹去溅了他一脸的血;通讯链中传来同样粗重颤抖的喘息声。他望向几十米开外那辆载着全队人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箱型车,以及车顶握着狙击步枪的身影。

“准头不错。”他说。

短暂的沉默。

“……不用谢。”伯特仑回答。


把所有人搬回车上花了他们不少的时间。好在斯泰纳尔的膝盖在抢修后恢复了部分功能,阿德瑞娜也中途醒来,自己走了回去;伯特仑暂时接管了尼桑·杜宾的控制权,希尔维娅被搬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无人机上,一路运回了车厢。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人受到什么致命伤害。也许是为了节约时间,那个超链者将连接着矩阵的三人锁住后没对他们做些额外的事,她也显而易见地没能预料到伯特仑的逃脱。她来时用的机车则被充了公,权当希尔维娅不幸阵亡的无人机的补偿。

这地方闹出的动静肯定瞒不过三津滨——因此他们在第一时间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还醒着的人给昏迷的人连上了医疗箱,感谢希尔维娅万事都做个后备计划的习惯,医疗资源堪堪够用。终于摆脱矩阵的安缇诺雅愤恨地直拍大腿:“卑鄙!太卑鄙了!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还抢走我的无人机!它整个外壳都得换一遍了——斯泰纳尔,这钱你出。”

“你的无人机就不该跟上来。”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希尔维娅哑着嗓子说,“不是叫你在后面待着别动……”

“这不能怪我。那个觉醒者让我想起来和导师闹掰时的事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希尔维娅疲惫地躺了回去。

在回到东伦敦领那份报酬前,他们先去做了收尾的工作:那个巨魔留下的魔法帐篷,以及附带的一系列麻烦。“帐篷”只是最传统的魔法流派约定俗成的叫法——那个地方实质上与这两个字毫无关系;它是一间隐蔽的房间,没来得及被搬走的炼金工具与魔法材料堆放其中,地面桌面上刻着精细的魔法阵与符文。几根泛黄的骨头摆放在相当于祭坛的位置上,希尔维娅将它们拿起来端详了片刻,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人骨。”她说,“不愧是这种毒害身心的魔法会用到的东西。”她将它们带上,大概是慈善心发作,要找回它们的失主。

地下室里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倒退一步:几个粗制滥造的监牢,其中关着几具正缓慢腐烂的泛人类尸体——大约是大规模投毒前被用于测试的受害者。无论谁都对触碰那些散发着恶臭、几乎融化的皮肤没有兴趣。阿德瑞娜犹豫半晌后,提议由她来运送一些土壤,把他们的遗体就地埋葬。

“如果到时候三津滨还没找到这个地方的话,当然可以。”安缇诺雅说,“但要我说就直接把这地方炸塌吧。顺便也把那些恶心的魔法阵毁了。”

即使是阿德瑞娜也不得不同意:那听上去确实可行。于是在安缇诺雅安装着由榴弹临时改造的炸药时,他们将这栋建筑物自上至下搜了个干净;房间中留下的大多是些衣物日用品一类的普通物件,除了阿德瑞娜搜查的一间卧室。

“看这个。”她轻声说。

墙角的桌子上放着个小型的鱼缸,几条金鱼在里面游动。鱼缸下面压着张纸条,斯泰纳尔把它抽出来,看清了上面的字:

“早晚各喂一次,每次别喂太多。——莱维斯塔”

这么说她叫莱维斯塔。他环视四周,看见一袋鱼食和几个没打开的猫罐头。谁能想到呢——她说她养了猫和鱼竟然不全是在扯谎。

夏尔卡跟着凑了过来。他的眉毛拧成一个十足困惑的表情,打量着那几条鱼;在斯泰纳尔来得及阻止之前,他从鱼缸中捞出一条金鱼,它在他手中不停挣扎。斯泰纳尔扬起眉毛:“我没想到你对鱼有这么大意见。”

“我对鱼没意见。”夏尔卡回答。在阿德瑞娜不赞同的眼神里,他翻来覆去地折腾那条金鱼,随后仿佛是什么开关被按下,它一下子停了动作,尾鳍仍弯成一个滑稽的弧度。“这是个仿生无人机。”

“什么无人机?”安缇诺雅在通讯里问。她大概是安完了炸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来。“让我看看——哦!漂亮的小东西。”她从夏尔卡那里接过金鱼无人机,手指抚摸过它那看上去滑溜溜的仿生鳞片,“那几条真鱼怎么处理随你们,这个归我了。”

“等我先把它的所有权改了再说——你会开吗?”

“我可以学。”安缇诺雅大言不惭。

斯泰纳尔叹口气,不去理会那两个开始争吵的队友:“所以?这鱼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带回去养吧。”阿德瑞娜轻轻抱起鱼缸,“罗伯特想要宠物很久了。”

啊,她捡回去的小孩。“他不会嫌这个太寒酸?”阿德瑞娜剜了他一眼——这次是他活该。“当我没说。”

“完事了就快点出来。”希尔维娅在通讯中催促。他们从建筑物中鱼贯而出,安缇诺雅扔下个便宜打火机点燃汽油浇成的引线。随着一声轰响,这个曾制造了龙血的地方与其中的秘密一同坍塌,尘埃落定时,它与巴尼特区其他的废弃建筑物也别无二致。做完了这件事,他们趁着夜色向东伦敦而去;夏尔卡在这时间里预演该怎样讨要更多的报酬,阿德瑞娜仍然抱着鱼缸,它在她的怀里晃荡,水倒是没洒一滴出来。

伯特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斯泰纳尔抬起头:“完事了?”

他当然没忘了检查巨魔所说的塑料袋——可不能让随便什么人拿到这种东西,里面是个芯片。看来伯特仑刚刚破解了那上面的加密。机械师点点头:“和我们预料的一样,是龙血的制作方法。”

“嗯——”安缇诺雅停下她对新玩具的抚摸,“你说如果把它挂到黑市上能卖多少钱?”

希尔维娅露出微妙的表情:“你不会真想这么干吧?”

“只是假设,假设!三津滨那么想要它,按理说它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翘起脚来一抖一抖,“但是阿德瑞娜也说过,区区一个毒药,还是只有觉醒者能做的毒药,到底有什么好的呢……”

“无所谓了。”伯特仑手上用力,芯片咔吧一声断裂。他绷着脸将那几块碎片扔出窗外:“这种东西没有存在的价值。”

“是你自己想报私仇吧。”安缇诺雅耸耸肩,“算了,都一样。夏尔卡你可得好好跟人议个价——总得让我把维修费赚回来!”

伯特仑靠回座位,闭上眼睛。斯泰纳尔试探着握上他的手,被紧紧地回握。


当晚伯特仑把斯泰纳尔拖回了工作室——多亏了他那条用不上力的腿。越早修好就越不容易出更麻烦的问题,伯特仑如此坚持;斯泰纳尔拗不过他,只好做个合格的顾客配合他的工作。他百无聊赖地看伯特仑用镊子挑出不应出现在膝关节中的杂质,忽地想起一个问题:“所以你当时为什么对莱塔那么火大?”

“是个有点可笑的理由。”伯特仑承认。他握着从斯泰纳尔的腿中取出的弹片,沉吟半晌——在工作室中的密谈似乎要成为一种惯例了,斯泰纳尔有些好笑地想。“她的那副伪装……让我想起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那只是她的伪装。你说得对,那种性格的人在街头活不下来。”

“实际上她也没能活多久。”斯泰纳尔公允地评价。

“大半要归功于她的急于求成。如果她想到了给后方的人补一枪……”

“管它呢。”斯泰纳尔说,“她死了,我们还活着——就这样。”

——结束了。



12


希尔维娅的通讯链啪地亮起。她依然记录着安缇诺雅的体征,一手接通了通讯:“什么事?”

说安缇诺雅不好奇是假的。但她也知道在治疗时安分守己的重要性;距离上次灾难性的狂奔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多亏了希尔维娅提供的义务治疗,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如果这时候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就得不偿失了。她竖着耳朵听从希尔维娅的耳机中传来的声音,奈何它隔音效果着实不错,她的精灵耳朵也什么都没听出来。

“我知道了。”希尔维娅挂断了通讯,“等治疗结束,你能去斯泰纳尔和伯特仑那边跑一趟吗?小伯劳醒了。”

哦,那个龙血的幸存者。伯特仑好像对祂的事上心得很,三天两头地往那边跑。不过——“就不能通讯链说?”

“艾弗里打不通他们的通讯链,我也不行。可能他们在做什么改装断了通讯。”

那条该死的机械腿。“好——吧。就不能是阿德瑞娜?”

“她在陪孩子们。”希尔维娅无奈道,“我倒不介意过去,但我想去确认小伯劳的状况,拜托你了。”

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她裹好新的绷带——明天就能摘了,可喜可贺——跨上她饱经风霜但依旧可靠的机车,一路朝着那两人的住处兼工作室而去。又不是什么紧急事态,真不明白希尔维娅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

她拐过最后一个弯,远远地看见工作室的方向升起一股白烟,四周围着一圈人群;总不会是他们搞什么实验炸药把家炸了吧——她在稍远的地方停下机车,推开周围的人。目光落到已成残骸的门扉上,她彻底没了任何开玩笑的心思。

“不会吧。”她喃喃,冲上前去辨认那些痕迹。——不是爆炸,而血迹所延伸的方向……

她跟着它们追过去,以一道指令呼出通讯界面。


希尔维娅按下接通通讯的按钮。

“队长,出事了。”安缇诺雅的声音压得很低,“是袭击——来的人懂行。看起来他们两个在这里试图反抗……”一阵金属重物被移开、落地的沉重声响,安缇诺雅急切的脚步声带上水声,“啧。血太多了,麻烦……斯泰纳尔还活着,还留下了几个袭击者的尸体。”

“……伯特仑呢?”她问,恐惧于自己即将得到的答案。

肉体落地的闷响。血珠的滴答声。“没看到,至少这几个尸体里没有他。我再找找。”

“不。我想不必了。”希尔维娅梦游般地回答,“他被带走了。”

“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特殊的?”

“……很特殊。”

安缇诺雅在她的耳机中大声要求一个解释。她充耳不闻,望向床铺上大病初愈的病人。

小伯劳以一种克制的好奇看着她的方向。祂没有通讯链,没有碟板,或任何一个用于操纵电子设备的界面;然而在祂床边,艾弗里捡来的医疗无人机正随祂的指令走着滑稽的步子,简直像个听话的宠物。祂挥挥手,它便乖巧地停了下来,静待祂的进一步指示。

——“龙血”不是毒。它的作用不仅仅是带来痛苦的死亡。不,它真正的作用……那两个狂人真正的目的是……

比起回答安缇诺雅的问题,更像是确认这个现实一般,她对着通讯说道:

“伯特仑是……超链者。在‘龙血’的影响下,被催化出的超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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