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白井
Edited by Hams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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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坠落。
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坠落:矩阵中毕竟没有重力。但被裹挟;被奔腾不息的声与光冲击;被身外之物捕获,无法控制地向“下”而去的感觉:他想不到比“坠落”更贴切的形容了。就像站在百米高楼的天台边缘,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或目睹断头台的绳子松开,斧刃落下的那一刹那:可怖之物即将到来,而他的意识仿佛与肉体一同冻结,只能眼睁睁地坠入一个未知与恐惧填充的未来。
——他恨极了这种感觉。为此他在矩阵中捏造一对羽翼,它们像温暖的毛毯将他的化身包裹,伸展挥动时带来推力,足以让他将自己的意识锚定于现实。此刻它们被悉数扯碎。他闭上眼睛,一再向自己重复:这是他的选择。与他刚刚被拉入这个世界,软弱无力、只能任由洪流冲刷时不同,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知道在清醒的世界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有不可泄露的秘密——因此绝不能回到那里去。
就快到了,那个纤细的、发着光的声音说。
它是幻觉吗?是现实吗?他在大笑吗?在尖叫吗?
在无止的噪音之间,在机械的絮语之下,他向矩阵的深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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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一:超链者的显现不可预测。
人们只知道他们出现于2064年,那场导致了矩阵第二次崩溃的AI大战之后。在那之前,被矩阵青睐的孩子被称为“宅客”,他们的能力在那一代矩阵的崩溃后消散;那些人中有些在日后成为了超链者,有些没有。同样的能力也显现于曾经的普通人身上,没有规律,没有倾向。这种能力挑选容器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事实二:超链者的能力神秘莫测。
宅客尚且需要植入一个数据接口以建立与矩阵的联系,而超链者们不需要任何物理媒介——甚至,与觉醒者类似,赛博植入物会损耗他们的能力;这种能力又非魔法——至少并非传统的魔法。没有任何觉醒者能做到超链者所做的事;超链者们操纵矩阵与电子设备轻易自然如呼吸。有人认为他们被2064年死去的AI的碎片选中,有人认为这是魔法在科技时代的新体现形式;无论如何,不管是科技还是魔法,都无法解释超链者与矩阵的联系——这种超链者称之为“共鸣”的能力。
事实三:超链者的数量极其稀少。
魔法的衰退期早在2011年结束,尽管如此,新纪元中能够引导魔法的人仍然少之又少;而超链者比觉醒者还要罕见。尽管许多公司都期望着能弄清楚超链者的能力之源——不管通过怎样的手段——实验品的稀缺依旧约束着研究的进展。
“——也难怪三津滨想要这东西。量产稀有货的法子谁看了能不眼馋?”
“但绝大部分人都死了。我们所知的幸存者只有两个……”
“三津滨怎么可能在乎人命!——说到幸存者,小伯劳怎么样?”
“我嘱咐了祂保持低调。好在这个消息还没传开,艾弗里也不是多嘴的人。现在的问题是伯特仑。”
“你想救他?说得轻松,我们又没有他在哪里的线索……”
“……有。”斯泰纳尔哑着嗓子说。
短暂的震惊的沉默,随后是几个人同时高声说话的吵嚷声。有谁触碰他身旁的仪器,连带着插在他身上的管子也在血管里晃动;他勉力睁开一只眼睛,见希尔维娅正调整着输液的速度。全身上下都像被锻铁匠按在铁砧上砸过十几锤一样疼,左侧空空荡荡——不知是谁卸下了他的义肢。他毫无幽默地勾了下嘴角:“简直就像昨日重现啊,医生。”
“至少这次你没失去更多肢体。”她回答,“血氧和血压偏低,考虑到你的失血量,勉强在正常范围之内。左侧第三和第七肋骨骨折,这些天尽量少移动。除了伤口还有哪里不适吗?”
“有啊。头疼,口渴。还丢了个机械师。”他闭上眼睛,“至少告诉我义肢还在。”
“还在。安缇诺雅拿去修了。”
“哈。我是不是该感谢他们没那么雁过拔毛?”
“可能只是他们没来得及从一地尸体里把你挖出来。”安缇诺雅评价道,“所以你说的线索。怎么回事?”
“……半人马。带走伯特仑的是一个半人马——砍掉下半身接上机械做出来的那种。夸张到那地步的改装肯定有人有印象。还有无人机上的挂坠。”
“无人机?”
“蓝色的鸟,看起来像个摆件。”一股铁锈味从喉咙里升了起来,他咳嗽两声,肋骨撕心裂肺地疼,“独立调查的时候他查到了一些文件。数据存在那个挂坠型通讯链里,加密还在,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有用。”
“希望它还是完整的。”一阵皮革摩擦发出的怪响,大概是安缇诺雅站了起来,“我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拿回来——失败了可别怨我。你那地方现在是个案发现场,孤星条子看得紧哪。”
随后是夏尔卡的声音:“我一起去,也问问关于那个机械半人马的事。”
“也算我一个。不过斯泰纳尔……”阿德瑞娜沉默下来,他睁眼看过去,见她正以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情绪望着他,“伯特仑是超链者的事,你知道多久了?”
“……从一开始就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仇家的。”
“其实我一直以为只是他的技术很厉害。”夏尔卡小声说。斯泰纳尔“哈”了一声:“所以现在问这个是为什么?要指责我知情不报?”
“不。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说。我……”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没什么。之后见。”
她匆忙地点点头,消失在了门外。
夏尔卡与安缇诺雅紧随其后,少了三个吵吵嚷嚷的人,屋里安静了许多。趁着希尔维娅折腾她的仪器,斯泰纳尔好好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房间:眼熟的极简风格装潢与摆了满屋的炼金材料,桌上崭新的无人机加装了医疗箱,毫无疑问是希尔维娅的客房。床边的落地灯上以白垩画着符文,他困惑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空气中即使非觉醒者也能看见的点点光芒:“你还用上了仪式?”
“阿德瑞娜帮了忙。”
“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魔法吧。医药费我先欠着行不行?”
她不发一言。他努力抬起头捕捉她的神色:双手一如既往地平稳,面沉如水,嘴唇抿得太紧而时不时地颤抖——坏了。“你在生气?三津滨是砸坏了多要紧的东西——我的手不会修不好了吧?”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希尔维娅答非所问。一把冰块放进碎冰机,滋地一声打成碎屑;她将它们装进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斯泰纳尔床头。——好极了,不仅是生气,而且是勃然大怒。上次她气成这个样子还是斯泰纳尔刚安上义肢的时候;泛人类的血肉毕竟不是为了赛博改造而生,他明白那是不得已之举,本能却仍告诉他这些替换肢体的机械不属于他的身体——于是当外出补充资源的希尔维娅回来时,见到的就是斯泰纳尔正将手臂的接驳处撕扯得血肉模糊。
那时她给他扎上绷带,命令他将一切类似的“心理障碍”向她报告时,就摆着这一副脸色。斯泰纳尔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有何缘由,只好小心试探:“当真?听说炼金试剂不便宜。况且耗竭……”
“真担心医疗费的问题就不要把自己搞成这种样子。”
“这又不是我说了算……”
“我持保留意见。这次的事——你本来打算瞒多久?”
“如果可以?永远。伯特仑很害怕让别人知道他的处境。我不认为说出来会帮上任何人的忙。”
“但你们被盯上了。如果我知道……”
“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人和所有可能盯上他的超企对着干。”重伤时就连交谈也令人精疲力竭,斯泰纳尔舔舔干裂的嘴唇,“劳烦给我点冰?我很渴。”
他歪头示意自己没了下半截肢体的左臂。——卑劣的转移话题的手段,他承认;但他现在动弹不得也是事实。一丝不耐在希尔维娅的脸上掠过。“实际上我们现在就是要和三津滨对着干了。”她阴沉着脸说,铲了半勺冰屑塞进斯泰纳尔嘴里,“这种情况本可以规避。不管三津滨是怎么了解到了关于他的事——我总可以帮他伪造更可信的假身份,或者干脆从这里离开……”
她垂下眼睛,手指在玻璃杯壁的雾气上印下模糊的指纹。——离开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些超企掌握的不止是某一个地区的势力;它们的根须早已经渗透进了每个大洲的命脉。希尔维娅当然也清楚。他眼见医生从这场不适时的对峙中退下一步:“……抱歉。你是我的病人,我不该说这些。”
“我受得住你发两句牢骚。反正我哪也去不了。”冰屑给他本就无力的舌头更添几分笨拙,他等它们全部融化,咽下冰冷的水,“我不会骗你说再来一遍我就会把龙血的事和盘托出。但是后果……没能预见到这种情况是我考虑不周。为此我向你道歉。”
“……嗯。”希尔维娅盯着冰块看了几秒,终于抬起头来,“接下来的话是作为朋友说的。我希望我们至少算得上这种关系?”
斯泰纳尔不太清楚自己的面部肌肉做了什么——从希尔维娅下意识避开的眼神来看,总归是摆出了副难看的表情。“别说那种话。你知道我信任你。”
“我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她回答。杯子放回原处,她拉过书桌前的靠背椅坐下,脊背前倾、双手交叠成一个近乎祈祷的姿势,满是血丝的双眼望向他的方向。她很少允许自己露出这种疲态。“我不想接起通讯时听见我的队员失踪或重伤的消息。”斯泰纳尔张口欲言,她抬起手阻止,“我知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什么,但我是队长,也是医生。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责任。我不希望我对任何人的困境一无所知,你明白吗?”
斯泰纳尔花了几秒钟找回对声带的控制:“……我明白。”
她点点头。“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斯泰纳尔有种开个糟糕玩笑的冲动——“有,我每天晚上都起夜”,“我成年了,别做那种让人窒息的老妈”,诸如此类。好在他还是压下了那股冲动。“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样,书桌上响起了响亮且熟悉的古典音乐——他的通讯链。他下意识地畏缩一下:“……谢谢提醒。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你该认识的人。”他想了想,“说不定还能帮上我们的忙——只要你保证听完不觉得是我疯了。”
2
安缇诺雅的通讯链向她发送一条无线提醒,她扫了一眼跳出来的新消息,不由自主地皱起脸。
“罗赫利兹说修起来有点麻烦。”她对另两个人说,迅速回复一句【报酬不是问题】。矮人机师的答复来得很快,她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应下了这次交易。
“很难修?”夏尔卡问。
“很贵。”她回答,“加急是另外的价格……唉。我希望斯泰纳尔在别的地方还有存款。”
夏尔卡与阿德瑞娜面露同情。——她敢打赌,大家都在怀念那个工作时一点不起眼、消失了却让人哪里都不舒服的机械师。她自己当然不是对机械维修一无所知,伯特仑刚转行时,她甚至还教了他两手。但身为狂奔者,时间总是有更金贵的去处,比如花上一小时的周密计划与声东击西,从条子的眼皮底下偷出重要的资产。
至少她希望是重要的资产。她斜着眼打量那个被夏尔卡捧在怀里的无人机:一个做工精巧,漆着亮蓝色涂料的机械鸟,大约鸽子般大小,每一根金属羽毛都纤毫毕现。通讯链挂在它胸前,一个红色的心形挂坠,饰以复古齿轮装饰。她能看出为何袭击者和条子都将它当成普通的装饰用摆件。无人机在袭击中被刮掉了一些漆,不过奇迹般地没受到太大损伤;除此之外还有个意外之喜:它虽被设置为了离线模式,摄影功能却一直在运转。
她听说世纪初的飞机驾驶舱内录音通常只能保留半小时到一小时,不过那时的私用数据处理设备——当时是叫个人计算机——也不是能随身携带的大小。数据容量在过去几十年间变得愈发不值钱,在“个人计算机”能够被整合为通讯链的当下,她仍可以希望无人机中保存下了一天前的影像。
夏尔卡说斯泰纳尔有这两个设备的所有者权限,于是比起暴力破解,他们决定将它们交由那位暂时半身不遂的病人处理。她用虹膜刷开希尔维娅的公寓大门:“我们回来了。有人看见半人马上了直升机,那之后的行动轨迹暂时还不清楚。我们拿到了无人机和通讯链,还算顺利——”她着实没想到阿德瑞娜扮演一个因心急如焚而胡搅蛮缠的朋友那么在行,也许要归功于那不全是表演,“——我希望真的有用。斯泰纳尔你能不能开放一下权限?”
在他回答之前,他的通讯链先亮了起来,发出一个由合成乐组成的悠长和弦。她叹口气:“要是实在修不好能不能换一个?算我求你了。你这挂坠就挺好——看着型号是老了点,但总比那个破玩意管用吧。”
“那就是我的旧通讯链。”斯泰纳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猜我为什么买了个新的。”
“你这硬件毛病还会传染?”
“……不是硬件问题。”这次是希尔维娅回答,“显然斯泰纳尔当上狂奔者之前的一次濒死体验……吸引来了一个电子幽灵。”
“你们还信那什么‘矩阵鬼魂’的童话故事?”安缇诺雅的声音扬到了一个只能用于表达质疑的高度。她抱起双臂,满腹疑虑地望着自己的两位同僚:“不是我信不过你们。但好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们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阿德瑞娜轻轻拍她的手肘。她扭过头去,见阿德瑞娜正无言地指着通讯链正对的墙壁。
初次见面!我叫杀戮交响曲。 那上面的投影写道。
她看着投影。投影兴高采烈地变换着字体颜色。她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那几个字依然不依不饶地立在原处。
“不用管交响曲。”斯泰纳尔说,她总觉得听到了她感同身受的疲惫,“通讯链给我吧。”
一个极好的忽视它的理由。不去管那串闪烁起 说了是杀戮交响曲 的文字,她从夏尔卡手里接过两个设备。
“还有无人机。”她说,将几人的发现解释一番;斯泰纳尔有些艰难地录入指纹、输入密码,边听边缓缓地点头。“我还以为伯特仑说要拿它当监控器是开玩笑的。”他感慨着调出无人机中的影像资料,“看起来录像保存的时间范围是一星期。至于通讯链里的文件……”没了AR设备的辅助,他只能敲击那块挂坠上实在窄小的屏幕,时不时因扯到了身上的管子而面露不适,“在这里……唔。他好像已经解开了。”
录像与文件发到了她手上。她打开标注着“交易记录?”的文档,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与数字:“劳烦提醒我——这是从哪搞来的文件来着?”
“那队帮我们报了投毒这仇的狂奔者,伯特仑追踪了和他们进行过联络的账户,从论坛主机上打包了一份活动记录。有用吗?”
安缇诺雅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这份文档:“说不准。这么看也看不出来什么……有一条被加粗标红了,是关于某件物品的交接协商。这个是……航班号?从西雅图来的?”
“狂奔者大本营啊。”斯泰纳尔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也是我老家。和那儿沾上关系的准没好事。”她上下翻了几条,“但既没有更多细节,也没写为什么单把这一条拎出来……难搞。夏尔卡,来帮帮忙?”
“——之前不是还让我追踪直升机的去向吗!”
“无论要做什么都出去说。”希尔维娅下了逐客令,拎起那个抗议般响起警报音的通讯链往阿德瑞娜手里一塞,“别在这里打扰伤员。”
客房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斯泰纳尔的通讯链终于安静下来,不知那个电子幽灵是终于放弃了骚扰人的企图还是在计划些别的恶作剧。在无法否认它存在的当下,安缇诺雅不得不意识到一个让她倍感不安的事实:她在伦敦碰见希尔维娅时,斯泰纳尔就已经在复健之余出些简单的任务。要说那幽灵是在更早之前就缠上了他,那它究竟看到了多少?
“你能帮忙吗?”阿德瑞娜问它,大概身为本就神神叨叨的觉醒者让她对什么事都接受良好。幽灵哔哔啵啵地回复,阿德瑞娜面露困惑;安缇诺雅探头看了一眼,见屏幕上写着一行字: 我已经帮过忙了。 她啧了一声:“别打哑谜。你帮了什么忙?”
保密。 它回答。
“喂——”
随着一声欢快的游戏结束音效,通讯链暗了下去。安缇诺雅瞪着那个无害的设备,感到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
“唉。你别生气,生气也没用。”夏尔卡说,“说回我们拿到的数据吧。为什么你想看看监控我明白;直升机的事可能有点难办,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是伯特仑拿到的记录——做过这交易的人都死透了,现在能有什么用?”
她不甘地盯着通讯链,见它似乎真的不会再有反应才终于收了目光:“直觉。要说更深的原因……如果那伙人真的大费周章从西雅图买了什么东西,那估计是做炼金制剂要用到的材料——而且特殊到在本地很难找到。三津滨要做龙血肯定也需要。可惜他们那窝点炸了,记着配方的芯片也碎了,不然还能看看究竟是什么。”
“说到这个……”阿德瑞娜的声音中带上些许迟疑,“不是说三津滨像是在希灵登区找过什么东西?”
“什么意——哦。”她暗骂自己竟没发现如此明显的联系,“说到希灵登区就是机场……我们的龙血团队办事是真的不怎么谨慎啊。”
“你觉得那里还会有‘材料’吗?”
安缇诺雅沉思半晌:“可能性不大。没理由在那种地方藏存货。还是查一下那次航班都运了些什么东西,有谁去取货……”
夏尔卡呻吟一声。“说得容易。我们还不知道那到底是货机还是客机——无论怎么说,要从几十上百个乘客或者货物里面找出来可疑的那个,再追踪它的去向?我需要时间,伯特仑等不起。谁知道三津滨抓他要做什么!”
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心知三津滨会做什么,这件事才等不起——这家公司可从不掩饰对超链者的敌意或对待敌人的无慈悲。夏尔卡还在念叨:“况且我们还有别的事要调查。无人机的录像,直升机的去向——我没那个黑遍伦敦摄像头的本事,就得动用点关系。要联络人脉,还要看录像,西雅图的那个航班该从哪查起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不能同时干这么多事!至少给我个优先级!”
看来她的徒弟似乎在压力下崩溃了。她只好试图安抚:“没说要你所有的事一起干。同时做出面人和碟客辛苦你了……我是说,我们两个说不定帮得上忙?”
夏尔卡苦笑一声:“你们能帮什么忙?我不记得你们中间有谁是数据专家。”
“我们也有自己的人脉。”阿德瑞娜说,“我可以去找熟人问问认不认识嘴严的碟客。”
“最好别把外人拉来吧?要救人造超链者这事要是暴露了,我们都逃不了。”
“那知情人呢?”安缇诺雅思索着说道,“一个认识伯特仑,有理由保密,有些接触矩阵的经验的人——祂至少比我和阿德瑞娜擅长这些事。”
“你是说……?”
“嗯。”她打了个响指,“祂还正好欠我们个人情呢。”
3
“——下午好!”
一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挤到门口,露出一个灿烂得夸张的笑容,脸上一副黑色护目镜反射着屋内的灯光。那颗脑袋很快被按了下去。艾弗里扔过一个抱歉的眼神:“对不起。这孩子就是容易激动——总之,龙小姐说我们能帮上忙?”
“是。”阿德瑞娜示意这两人进屋。实际上她依旧不太想把他们牵扯进来,不过夏尔卡说得对: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恢复清醒的小伯劳。祂……该怎么说呢——比她预料中的要活泼得多。这大概要归咎于龙血能把任何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一个人很难在饱受痛苦时展现出什么个性。
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伯劳拽着艾弗里跨过门槛。——至少祂还记得关门。祂叉着腰,很神气地环视一周:“所以?是遇上什么技术问题了?机械的?矩阵上的?”祂歪过头,“说到这个,伯特仑哥呢?”
“这就是问题。”夏尔卡叹息道。他低声解释当前的状况,小伯劳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转为了更严肃的表情。“我不希望你冒什么风险,”夏尔卡说,“我们也见到三津滨会对……人造超链者做什么了。但我想——也许你能帮我们处理一些本地的数据?”
“当然。”小伯劳一口答应下来,“有什么能帮上伯特仑哥的尽管说!”
于是夏尔卡对祂讲解起当前的工作——阿德瑞娜不懂数据处理,但祂有些困扰地挠起了头,似乎至少是些很繁琐的任务。“我可能要待上几个小时啦。”祂对艾弗里说,“你怎么说,先回去?今天有事要忙吗?”
“呃——倒是没有。我陪你?”
“好!”小伯劳欢呼一声,“晚上吃什么,我可以选吗?哦,哦——我想吃通心粉,浇双份的芝士奶油酱!”
希尔维娅从客房里探出头:“多补铁,最好是吃点动物肝脏。你需要这个。”
“咦?不要!肝脏味道很奇怪!”
客房的门在一句“这事没得商量”后又一次关上。小伯劳蔫了下去,嘴里叨咕着“豆餐机上有没有加铁的设置”;至于夏尔卡,他只是默默地把资料发了过去。房间在这个精力充沛的青少年开工后总算回归了安静。阿德瑞娜犹豫再三,还是对艾弗里问出了那个她有些在意的问题:“伯特仑哥?”
“啊。好像是说祂控制不好能力的时候,伯特仑在矩阵里帮过祂。避免祂惹出太大动静被网域监管单位抓包,教祂怎么快速回到现实……之类。”艾弗里对沙发上的两人投去一个喜忧参半的眼神,“伯特仑是个好人。我希望来得及……说到这个,我能不能帮你们做点什么?既然我都在这里了。”
“……不多。”说实话,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安缇诺雅才在早些时候决定去希灵登区看看情况,即使那里不太可能找到额外的线索。她想安缇诺雅应当是无法忍受无事可做的感觉。对此阿德瑞娜感同身受;她不敢想被拘束于病床上的斯泰纳尔此时是怎样的心情。好在她不是真的只能等待数据处理的结果。她从通讯链中翻出夏尔卡交给她的视频:“帮我看看这个?是他们被袭击的时候无人机录下的。”也许另一双眼睛能看出些她遗漏的东西。
她向艾弗里开启了自己AR视野的权限。艾弗里掏出一副耳机戴上。录进袭击者的部分已经被她剪出,她按下播放键,对艾弗里警告道:“小心音量。”
艾弗里忙将音量下调。几乎就在同时,无人机的视野猛地抖了一下:视频中的房门被向内撞开,几乎从门框上飞出去,货架上的杂物纷纷落地。无人机,出于某种奇迹,依旧忠实地站在原地,叫这两人看清视野中的一对金属马蹄。在那匹机械半人马来得及踏入一步前,斯泰纳尔不知从哪里飞扑而去,左手刺出的三道刀刃撞上人马的长剑,金铁交鸣。他偏头向屋内喊着什么,被兵刃相击的刺耳声音盖了过去。阿德瑞娜猜想无非是“从后门逃”一类的话。无人机在这时终于因又一次撞击翻倒,视野旋转,最终停在一个仰视的视角。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斯泰纳尔显然并未做什么准备,他身上没披着那件护甲服,手中没有额外的武器,能撑下十几秒已是极限。况且那匹人马并不是在单打独斗。一个身披长衣、头戴兜帽的矮小身影鬼魅般冒出,挥舞手中状似镰刀的巨大武器,斯泰纳尔在合围下很快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接下来的一幕让阿德瑞娜几乎不忍再看——手持镰刀的人封死了斯泰纳尔的退路,人马扬起前蹄,狠狠踹了出去。斯泰纳尔的前胸挨了这一击,撞在墙上咳出一口鲜血,滑落在地。她听见身旁艾弗里的抽气声。
两个袭击者几乎没分给斯泰纳尔一个眼神。持镰刀的人跳上人马的后背,那具钢铁之躯重整态势,一步便跃出了无人机的视野。马蹄声渐渐远去,耳机中只剩下带着湿意的喘息声。一只沾血的手在地板上抽搐,斯泰纳尔两次试图起身,两次因为在血液上打滑而倒下,发出一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只手最终抓中了身后的货架。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视野。
视频在此结束。艾弗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让小伯劳看见这个。”他低声对阿德瑞娜说。
啊。看来即使对帮派成员而言这也太暴力了。不过阿德瑞娜理解;小伯劳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她瞄了一眼沙发的方向,见两个负责数据处理的人正肩膀贴着肩膀进行什么激烈的讨论。
“我觉得祂没看见。”她小声回答,“所以——你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吗?”
“唔……先说说你的发现?”
她点点头,将视频拉回十秒前。“看这里。”她说,“我不确定这是某种义肢还是改装,但这看上去像是……球形关节?”
她将那一帧的图像拉近放大。视野的中心是那个矮小身影的腕关节,视频的分辨率不高,但仍能看出关节接驳处的一道黑色接缝,一旁还有些类似划痕的印记。“我对赛博改装了解不多,”她说,“但据我所知这不是什么常见的改装?说不定能帮我们确定袭击者的身份……我不知道。只是一个乐观的猜测。”
“说不定我可以给它做个……图像处理。”艾弗里打开他的通讯链,敲打着那其上的什么东西,“不过,确实。我想不到这种改装有什么实用效果,说它是纯粹为了外观也不合理……斯泰纳尔没提到和这个相关的事?”
阿德瑞娜摇头:“他对整件事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艾弗里同情地啧了一声。“也难怪。”他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放大的动作,“确实是球形关节。而且连接的方式……我看不懂它是怎么……活动起来的。边上倒是有个记号,可能是类似于签名一类的符号?我知道有些做定制机械的人会留这种签名。”
艾弗里在空中点击两下,向阿德瑞娜展示那张处理过的图像。她仔细端详那条小臂末端那些变得清晰的浅浅划痕——现在她能勉强看出那是某种抽象的符号,类似于一个提线木偶。
“你说你看不懂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她确认。
“我没看到任何用于牵引的结构,里面应该也没有放置它的空间。”艾弗里说道,“怎么?”
“如果它不是用机械驱动,就解释得通了。”她说着截下那个小符号,在通讯链中翻找熟悉的联系人,“我知道有些觉醒者喜欢在造物上留这种——个性化的标志。不过我不熟悉这一个。我问问我的熟人。”
她点开那个备注为“老驯鹿”的头像。这是她相熟的奇物贩子,对魔法与觉醒者的事所知甚多;更重要的是,据其他的觉醒者们说,她在伦敦做奇物贩子这一行已经有二十多年,而且记得这些年来的每一位顾客。也许她也能认出这个符号。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个签名了。】老驯鹿回复道,阿德瑞娜总觉得从那一行字里读出了些怀念的味道,【它属于一个擅长咒术召唤的觉醒者,不过比召唤技艺更出名的是那位觉醒者的个人喜好,也就是制作能让召唤出的精魂附身的战斗用人偶。人们为此起了一个“人偶师”的绰号。不过那位觉醒者在几年前就已经在战斗中身亡了。】
阿德瑞娜向她道谢,对着符号陷入沉思。
“这种事很常见吗?”艾弗里问,“召唤精魂,并且让它附身在什么其他的装置上?”
“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驱使精魂的方式。”她想了想,“一般来说,要召唤一个精魂——需要的只有召唤的意愿,以及投其所好的献祭。萨满流派的觉醒者以更虔诚的方式对待那些精魂,也有的流派会在召唤后把它们束缚……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召唤者已死,就意味着契约结束,精魂不必留在这个世界,可以返回它们的家园。”
“而这个附身在人偶上的精魂还在。”艾弗里满面困扰地思索片刻,“可能是有其他人捡到了那个人留下的人偶……然后召唤出了新的精魂,让它继续附身在人偶上?”
“也有这种可能。”阿德瑞娜回答。
早已死亡的觉醒者,不知为何仍在运作的人偶,附身其上的精魂。一个谜题解开,却只是让她更加困惑。她摇摇头,在通讯链的备忘录中记下“人偶师”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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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开启又重重合上的声音宣告一位成员的回归。夏尔卡从他面前那堆乱麻般的数据中抬起头,见安缇诺雅顶着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机师将怀里抱着的金属义肢往桌上重重一放,扑通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希尔维娅的沙发上。
“不怎么顺利?”夏尔卡问。
“别提了。”安缇诺雅哀叹,“没找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说,还撞见几个古人帮的人。真是晦气!”
即使身为职员时夏尔卡也听说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与那些小打小闹的街头帮派不同,它也许是地球上规模最大的黑帮之一,势力跨越了国界,有着一套也许是继承自上世纪意大利的严明作风。他们只收精灵作为成员,却与专注于自然的精灵传统背道而驰,入会仪式和日常消遣是机车比赛,乍一看像是安缇诺雅不会抵触的组织。但她可不止一次向夏尔卡表达过对这帮派的不满:对于它高度军事化的管理,从摄入物——常常是非法的高成瘾性摄入物而来的大笔收入,以及那些帮派成员的长发。
“真要反传统就反得彻底一点。”她曾经这么说,“没用的东西丢掉不就好了!这么迂腐的审美到底是从哪学来的,真让人搞不懂。”
实际上身为精灵却剪短头发的安缇诺雅或许才是过于离经叛道,至少夏尔卡不记得自己见到过第二个短发的精灵。无论如何,安缇诺雅和古人帮不对付,这是她身边的人都知道的事实;而古人帮起源于西雅图,或许这也是她离开那里的原因之一。
伦敦并不是完全不会受到古人帮的影响。夏尔卡怀疑这个黑帮在整个欧洲都布下了眼线。不过,要让安缇诺雅就这么撞上他们的成员……
“他们在伦敦有什么事要干?”他困惑地喃喃自语。
“鬼知道。我又不能直接上去问!他们可是——摆着那种让人想踹上去的臭脸,嘴里说什么‘不要在不该来的地方乱逛’,手指头都勾在扳机上了。”安缇诺雅翻了个很不雅观的白眼,“总之,我就这么被赶回来了,顺路去拿了斯泰纳尔的腿。罗赫利兹说手还得再修一天。其他人呢?”
“希尔维娅在休息,伯劳和艾弗里已经回去了。阿德瑞娜说她在监控里找到了在意的东西,要去四处问问……”夏尔卡打开阿德瑞娜发送给他的图片,“说到这里,你眼熟这个符号吗?阿德瑞娜说这是一个绰号‘人偶师’的觉醒者留的签名。”
“人偶师——啊。”安缇诺雅砸了砸嘴,总算是坐直了些,“听说过。说是个喜欢玩娃娃的法师,好几年前就死了,我没见过。这玩意出现在了监控里面?确定是那个人偶师留下的?”
夏尔卡点头。安缇诺雅琢磨了一会:“说不定是三津滨以什么方式把人给招安了呢。就算那人不乐意,洗脑一个人的法子也多得很。”她耸耸肩,“或者单纯是回收了那些人偶。不管怎样,我不觉得打听人偶师的事能帮上我们什么忙。你那边查出来什么没?”
“嗯。伯劳帮我筛选了摄像头的数据,现在我们有直升机的一部分路径图。”他调出一张伦敦地图,“我们知道它载上那些人后向东边飞过去,可以确认这两千米以内目击到的都是那一架。这之后就有些麻烦了……它飞得太高,超出了街头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保险起见我不想骇入安保等级太高的设备,现在能查到的只有这些。”
“机场那边呢?”
“……无从查起。”夏尔卡承认,“我倒是找到了那次航班的货物清单。但要么他们订的那东西被夹带进了其他的货物里,要么被伪装成了什么普通的物件,至少我们没能查到任何不寻常的货物。——魔法意义上的。希尔维娅也检查过了。”
“麻烦啊。”安缇诺雅嘟囔道。
夏尔卡不得不同意。他们不缺线索——缺的是能派上用场的线索。他关闭多余的窗口,只剩下半条直升机的路径悬在半空:“你怎么想?”
安缇诺雅从齿缝间吸进一口气。“不好说。谁能想到最后派上用场的只有这个……喂,有照到那个直升机的监控画面吗?清晰一点的。”
夏尔卡依言调出监控。安缇诺雅的指尖沿着直升机的轮廓描摹,时不时发出一些思考的鼻音:“没见过这种机型……我说什么呢,谁没事看买不起的直升机。看着是注重速度和隐秘性的型号,但要载上五六个人,再加一个人马……不管涂装再怎么迷彩,这个大小也很显眼。人少的偏远地区,或者高楼的最顶层——如果不想引起平民的注意,它只能落在这种地方。”
在另一个窗口里,夏尔卡查阅直升机的平均里程。“但就算考虑到往返的距离,它也能载着这些人飞上几百千米。”他指出,“它仍然可能去了伦敦的任何一个地方。”
“只是伦敦?”
“毕竟公司内部的各大部门也要比拼业绩。就算是机密研究——尤其是机密研究。我不觉得其他分部有那机会从伦敦分部手底下把人抢过去。”
安缇诺雅歪过头思索。“要这么说……既然三津滨也会为此争分夺秒,就不考虑它绕路的可能性,从这一点出发向东——暂且把范围定成一个九十度的扇形吧。东伦敦那片儿人多眼杂,不太可能。墙外边入海口附近的海岸线,或者更靠近市中心的摩天楼。你觉得呢?”
比起彻底的避人耳目,三津滨的风格确实更偏向于大隐隐于市。那么……夏尔卡拖动眼前的地图,视线锁定于一点。感谢伦敦固执的老派作风,即使在这个时代,高楼林立的地区也不如其他城市那样普遍。
“金丝雀码头。”他说。
安缇诺雅吹了声口哨:“不算远嘛。跟阿德瑞娜也说一声,别管人偶师的事了,我们去看看。我载你?”
“……我有自己的摩托车。”
“你那是玩具车。”
“——为侏儒的体型调整过的摩托车!普通的型号我连脚踏板都够不着!”
“不管怎么说,你那辆都太慢了。来吧,我们速战速决,记得收着点脚别被卷进轮子里。”
这种时候他是拗不过安缇诺雅的。不论他有多不情愿,她最后还是拖着他上了那辆张扬且吵闹的坐骑,一路以让他心惊胆战的速度疾驰过去。重新触及地面时他的两条腿都在打颤:一部分是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一部分是因为后怕。阿德瑞娜比他们到得迟一些,大约是因为她并不风驰电擎的驾驶风格。
“所以,”他说,“现在有什么计划?”
“没有。”
“喂——”
“这有什么办法!我们知道的又不多。但来这里总比原地等着要好吧。”安缇诺雅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伯特仑的机械鸟无人机——在恐慌中他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把它揣进了背包里,“但总不可能每个大楼楼顶都有一个直升机坪。我用这个无人机去看看,夏尔卡你可以黑一黑附近的摄像头。至于阿德瑞娜……”
“我可以放风。”阿德瑞娜说,“也听听附近的人有什么说法。”
夏尔卡很怀疑阿德瑞娜能听见些什么。首先,一个秘密研究所会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埋得格外深,不太可能引人注目;其次,现在是凌晨一点。以他自己的经验而言,还醒着的人这种时候会在酒吧,而不是在大街上闲逛。不过说实话,他本来也没抱着这一趟能打听到什么消息的期望。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安缇诺雅操控着无人机,夏尔卡端着他的碟板,阿德瑞娜收起她过于显眼的大剑——开始自西向东对金丝雀码头进行搜查。说是搜查,其实“乱逛”也许是更贴切的形容;夏尔卡刻意将目标定为了位置高一些的摄像头,甚至冒险骇入了一架巡查的无人机,仍然没能找到什么异常之处。一个小时后三人在泰晤士河的南岸停下,疲惫不堪,并且从两位精灵的神色看来,并没有获得比抵达时更多的头绪。
“可能我们的确找错了地方。”夏尔卡有些绝望。安缇诺雅啧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至少我看见了很多能停下一架直升机的楼顶,不能锁定其中一个也不代表——”
“——嘘。”
两人安静下来。阿德瑞娜眉头紧锁,目光从一个阴影跳到另一个阴影,双手虚握成拳。在一墙之隔的地下商业街的喧闹中,这条小巷里的寂静显得格外诡异,简直像是被关进了只有他们几人的空间一般;夏尔卡寒毛倒竖,感到耳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无限地放大——包括从巷子深处传来的,鞋底踩在湿滑地面上的轻响。
“什么人!”阿德瑞娜怒喝。也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那脚步声的主人不再试图隐匿,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深处跑去;然而紧随其后的是阿德瑞娜,近乎要化为一道红黑色的疾风,双拳中似有电光跃动。夏尔卡几乎瞬间便被她甩下。他追在最后,见前面一个黑色的影子跑到了巷子尽头,竟试图跳上那三米高的墙头;几乎在那人影跳起的同一瞬间,阿德瑞娜猛扑上去,拽住了一条腿。
两个人滚落在地。黑暗中似有一道金属的闪光,是那个窃听的人掏出了武器。安缇诺雅咒骂着启动她的电击手套,夏尔卡被推到后面,只能看见一阵混乱的扭打;金属落地的当啷声,一声嘶叫,随着阿德瑞娜将对方按倒在地,这场短暂的战斗告一段落。夏尔卡心惊胆战地凑上前,打开通讯链的照明,正巧阿德瑞娜正扭过那人的头,让对方的脸暴露在灯光之下。
瞪向夏尔卡的是一双黄澄澄的猫眼——这在当今的时代不算什么罕见的改装。真正让他惊讶的是那人的年龄:眼睛太大,肩膀太窄,脸上还隐约有些婴儿肥。她——现在夏尔卡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她”了——从喉咙里发出嘶吼,在阿德瑞娜手下扭动挣扎。她身上穿的是件无袖的皮衣,裤脚满是因磨损而非时尚剪裁而形成的脏污毛边,两只鞋子不成一双,几乎全身上下都在大喊着三个字:流浪儿。
“有没有搞错。”安缇诺雅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小鬼?”
“别叫人小鬼!”她以十分符合这一身份的语气尖声大喊,“粗暴,没礼貌,一群暴徒——放手!”
她一边大叫一边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三个人在通讯链的灯光中面面相觑。
“好吧。”阿德瑞娜说,看上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是我预料中的三津滨员工。”
“……现在怎么办?”夏尔卡问。
“带回去吧。”安缇诺雅决定,不顾这女孩的反抗把她的手绑在背后,并在差点被咬一口后又塞上了她的嘴,“问问她为什么跟着我们。”
5
如果说巴尔干半岛的生活给斯泰纳尔留下了什么遗产,除了那两条金属义肢,大概就是糟糕透顶的睡眠质量。不是说他有什么入睡困难——无法抓紧每个机会好好休息的佣兵可活不到他这年纪;只是在睡梦中,他的潜意识依旧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并在察觉到最轻微的风吹草动时令他惊醒。在战场上这能让他免于被无知无觉地割断脖子,但当他需要躺在床上静养时,这就成了格外扰人的缺陷。
——让他再次因此心生烦闷的是几个人推搡着进了希尔维娅客厅的声音。他试图让自己忽视随之而来的低声交谈:这不是他该浪费精力的地方。只是那几人的交谈很快变成了克制的争论,并且他似乎在那其下听见了并不耳熟的第四个声音,正发出一种愤怒的呜呜声。这就不再是他能说服自己忽视的状况了。他叹了口气,扬起声音对着门外大喊:“你们从哪又捡了个人回来?”
客厅中瞬间变得安静,只剩那个变得愈发急切与高昂的陌生声音。几秒后客房的门打开,夏尔卡探头进来,面露愧色:“我们打扰到你了吗?”
“不全是你们的错。”他说,“你们真捡人回来了?谁?”
“呃——”夏尔卡回头看了看客厅,“说实话我们也不清楚。但我们去金丝雀码头的时候她一直跟在后面,所以……”
所以这几个人就决定把人带回安全的地方讯问。事已至此斯泰纳尔也别想睡了,他撑起上半身半坐起来:“希尔维娅还在休息吧。要不要把她叫起来……”
从房间外传来安缇诺雅的大声呼喝,随后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好在希尔维娅没有收集花瓶或玻璃器皿的习惯。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从更加矮小的夏尔卡头顶跳过,蹿进客房,整个人贴在房间的墙角弓背龇牙,一只手上还缠着截绳子,活像只受了惊吓的猫。斯泰纳尔听见阿德瑞娜的数落:“早说了别那么对她。她怕我们怕成这样,还怎么从她那问出话来?”
“她那明明是生气吧!”安缇诺雅不甘地回应。两个精灵堵上了客房的门口,那个陌生女孩的目光在他们几人间挪动。她猛地扑向一旁的窗户。
“这是八楼!”阿德瑞娜大声劝阻。
“你的刺剑还在我手上!”安缇诺雅出声威胁。
“哈!别说得好像你们在乎我的安全!”女孩尖声叫道,“你们这种人,都是一群骗子。说话不算话,一点都靠不住——”她突然转向夏尔卡,一根食指划出一道指责的弧度,“——还有你!你甚至还喂过我!”
“啊?”突然成为目光焦点的侏儒显得手足无措,“别这么看我,我——我不认识——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二号晚上。”她快速地说,“你回家,看见我坐在路边,叫我小猫。我没理你。你回去拿了碗煮熟的鸡肉出来,放在地上让我吃,摸我的头,说要不是工作太忙就把我带回去养,还说你的老总——”
“——够了够了!”夏尔卡慌忙出声阻止,不知他身为公司员工时每天都在说自己的上司什么坏话,“但就算你这么说,我怎么可能管一个人叫小猫,还说什么带回家养……”
“变形者?”斯泰纳尔饶有兴味地问。
像是刚意识到还有他这号人的存在,女孩的头唰地一下转向他的方向,鼻翼翕动。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次安缇诺雅绑来的人——顶着一张娃娃脸的莱维斯塔那时也显得年轻无害。不过这个女孩……
斯泰纳尔对她点点头。“你。”他说,“叫什么名字?”
她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他。也许是他当前的形象着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略微放松了些,尽管手指依旧紧抓着窗沿。
“……加尔奈特。”她说。
“你好。你可以叫我斯泰纳尔。请原谅那几个人的粗暴行为,我们最近遇到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让他们精神有点紧绷。”他对加尔奈特露出一个他希望是温和的微笑,“听说你在金丝雀码头跟踪他们。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在找……”她犹豫几秒,“……总之在找东西。那个红头发的人身上有魔法灵光,而且有股熟悉的味道。我觉得跟着她机会更大。”
“你认为他们在和你找相同的东西,而且和魔法有关。”斯泰纳尔总结。
加尔奈特点点头。
“大概要让你失望了。记得我说有些很不愉快的事吗?我们中有一个人失踪了。我们要找的是人。不过,说不定我们确实能互相帮助。”斯泰纳尔拍拍床边的椅子,“坐下说?”
“……可以。但是让其他人出去。”她想了想,“在那之前把刺剑还我。”
斯泰纳尔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口。安缇诺雅“嘁”了一声,将剑扔了进来,被加尔奈特接住。她又在门口放下伯特仑的蓝鸟无人机。
“这个也还你。你们两个慢慢聊。”她拖着长音说,关上了门。不用想也猜得出来她打着什么算盘,但很可惜,斯泰纳尔依然有无人机的所有者权限。他用一道指令关闭了无人机,也断了安缇诺雅窃听的念头;他又不会隐瞒什么——这女人根本就是想满足自己的窥视欲。
加尔奈特上上下下检查自己的武器,好像它会在安缇诺雅手底下剑尖劈叉或是长出什么倒刺来,满意后才坐到了椅子上。这还是斯泰纳尔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变形者。能够变成某种动物的泛人类,或是能变成泛人类形态的动物,他一直好奇变形者究竟是哪一种。他怀疑是后者——尽管证据只有加尔奈特在他面前跳上椅子,左右挪动,直到她找到一个能舒服地蹲坐的角度。他希望这椅子的坐垫是容易洗净的材质;它上面肯定已经满是鞋印了。
他听到的那些传言通常将变形者们描述为警觉且擅于保守秘密的族群,除了被公众当作某种神明而崇拜或接受的种族。猫变形者并不是被广为接受的种族之一。一个过于冲动而忘了自己的身份会引来祸水的小孩,斯泰纳尔如此判断。
“你说我们能互相帮助。”这个小孩说,一双属于猫的眼睛一眨不眨,“解释。”
“我们因为与一种危险的魔法扯上关系,被一家公司盯上了。他们绑架了我们当中的一员,我认为是因为他对这种魔法的了解最多,而且曾经受到它的影响。”接下来的都是猜测——他也只能猜测,“他们去金丝雀码头是认为他可能被带去了那里。你又是为什么去了码头?你见过阿德瑞娜,你曾经与我们去过相同的地方,你在找与魔法相关的某种东西。我们找的可能不是同一个目标,但说不定殊途同归。”
她从喉咙中发出短促模糊的咕噜声:“你想让我加入你们。”
“如果我们的目标确实如我所想有所联系。”斯泰纳尔肯定道,“我说过了我们的理由。你呢?”
加尔奈特像是很烦恼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她的刘海还掩盖着额头上几道浅褐色的斑纹。恐怕她橘色长发中那些挑染般的褐色也是皮毛上的纹路。“解释起来很麻烦,”她承认道,“而且有些事我不想说。这也可以吗?”
“从头说起吧。挑你愿意说的。”
“唔。”她把一只手举到嘴边,开始轻轻啃咬自己的指节,时不时咕哝一些模糊的词语。半晌她终于做出决定——或者是组织好了语言,像是要表达自己的话有多么重要一般,把自己的背挺得更直了些。
“那就从头说起。”她说,“我有个师傅,虽然总说我魔法天赋是让人绝望的半吊子,但说好了要教我更多关于魔法和泛人类社会的事。还没教我几个月,师傅就说拉斯维加斯有要参加的活动,丢下我走了,再也没回来。”
拉斯维加斯。斯泰纳尔心一沉:“去年的超链者游行?”
“……是。”加尔奈特说。
他相信即使加尔奈特也知道那件事最后演变成了如何可怖的惨剧:拉斯维加斯大屠杀,前去参加游行的人几乎全成了地平线那家公司的手下冤魂。她那位师傅十有八九也是其中之一。加尔奈特的目光移开了一瞬,又固执地瞪了回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不能接受现实。但我没见到尸体,那师傅就还可能活着。”
既然她如此坚持。无论如何,那是一个觉醒者,并且对超链者的事感兴趣——不管是哪方面的感兴趣。事情有些太巧了。“你在找你的师傅,或者属于那个人的东西?”
“师傅一直在研究一种魔法。说是很危险的魔法……唔,还是说研究它很危险?师傅说有好几个人都因为研究它惹上事,然后死了。我看不懂。不过师傅留下了这个。”
她从领口拽出一条项链。——说是项链,其实只是一根灰扑扑的棉绳,上面拴着个小芯片。她在斯泰纳尔眼前晃了一下,又把它塞了回去。“而且我知道师傅要用一些特殊的材料。有人在运那种材料,我觉得这事可能和师傅有关,结果追到伦敦就找不到了。”她很不愉快地皱起鼻子,“我兜了好久圈子,才从别的猫那里听说它被送到西北边去了。结果去得太晚,没找到材料,也没吃到他们说的猫罐头。”
“然后你去了金丝雀码头。”
“跟着一股味道去的。它闻起来……”她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像是那个据点里某个人的血。她好像是死了。啊,这么说——”
加尔奈特突然整个人前倾,看上去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斯泰纳尔下意识伸出自己仅剩的右手去扶她。不过这显然是不必要的——她稳当地蹲在椅子边缘,张嘴吸进一口气,随后沉默了几秒,神情像是在品尝那口空气的味道。
“你也在。”她肯定地说,“你们几个都在。你们和她打了一场,她输了。”
——莱维斯塔。她闻到的是莱维斯塔的血,并且她的尸体被带去了金丝雀码头。为什么?
“不管怎样,看来是同一批人带走了她,也……带走了我的同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还要确认。他回忆加尔奈特的措辞习惯与口音——实际上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但保险起见,他依然问道:“你是从其他地方来到伦敦的。哪里?”
加尔奈特眨眨眼。
“西雅图。”她回答。
6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安缇诺雅说,总算向被吵醒的希尔维娅解释清楚了地上的黑色鞋印、门口那半截绳子和被撞翻的椅子从何而来,“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愿意跟斯泰纳尔谈。我本来想用上无人机听一耳朵的,斯泰纳尔把它关了。谁知道他要跟小姑娘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他不至于吧。”夏尔卡在一旁小声反驳。
“我相信他的品格。……姑且。”希尔维娅忧虑地看向客房,“我希望他们不要起什么矛盾。”
不知道她担心的究竟是谁的安危,那个野孩子还是她卧床的病人。说不定两者皆有。至少客房里没有传来什么大叫或者打斗的声音,那这两个人相处得应该还可以——安缇诺雅不觉得他们有谁能不声不响地干掉另一个。
通讯链的小队频道中跳出一条新消息:来自斯泰纳尔,说他和这位“加尔奈特”达成了共识,但她不愿意从客房里出去。希尔维娅几乎立刻就要起身进屋。安缇诺雅拽住她大衣的腰带,握着脚踝把桌上的机械腿拎了起来:“叫他出来说。一群人挤在客房里算什么话。”
几分钟后医生扶着个还有些一瘸一拐的斯泰纳尔出来。在那期间阿德瑞娜表达了一些对于加尔奈特可能趁机溜走的担忧;安缇诺雅回了她一句“她总不可能真从八楼跳下去”,只是话刚出口,她便想起那小鬼惊人的跳跃能力和不怕死的势头。不过如果加尔奈特真有那种逃走的决心,那这几个人也不太可能拦得住她——随她去吧,安缇诺雅最后回答。
“我听说有人在散布关于我的谣言。”斯泰纳尔以这句话作为对其他人的问候,“不过这件事之后再算账。先说你们会感兴趣的:加尔奈特追着一种特殊魔法要用到的罕见材料,从西雅图追来了伦敦。”
“怎么可能!”夏尔卡喊道,“她哪来的钱买机票?”
“她顶替了别人家托运的宠物猫。”斯泰纳尔说,“别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不愿意说材料到底是什么,因为那是她师傅秘密研究的魔法——说到这个,她还带着个她师傅留下的芯片呢。不过她倒是说漏嘴了一件事:还有一群精灵在找它。”
安缇诺雅与夏尔卡对视一眼。“古人帮。”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看起来你们也有点头绪。最后,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去了金丝雀码头,但她是跟着莱维斯塔的血液气味跑到那边去的。”他的眉毛厌恶地拧在一起,“不知道三津滨要一具超链者的尸体做什么。”
“那就赶在他们把伯特仑也变成一具尸体之前快点行动。”希尔维娅决定,“我想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伯特仑和莱维斯塔被送到了同一个地方。安缇诺雅?”
“同意。但还是那个问题:我们没办法把范围再缩小了,至少以我们当前的资源不行。”
夏尔卡深吸了一口气:“请相信我很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但允许我提出一个建议:古人帮。在你反驳之前,安缇诺雅,让我解释清楚——我们不是要请求古人帮的帮助。我们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可以协助我们锁定三津滨机构的位置。把它看作一次情报交易吧。”
即使是交易她也不想和那群长发佬打交道。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显然他们都在十分严肃地考虑这个提议——而且,诚实地讲,她自己也想不到更妥当的选择。这仍然不妨碍她作出声明:“和他们共享空气的每一秒都是对我的折磨。”
“没人要求你喜欢他们。”希尔维娅指出,“从他们的作风而言,进行协商的人选也无从更改。我相信你能把不满留到这件事结束之后。”
恐怕古人帮的成员根本不屑与任何非精灵的人说上一句话。那群自傲又固步自封的混蛋就是这样让人看不过眼。不管怎么说,没得选的事就是没得选,她在一个机械师的存亡面前败下阵来——伯特仑毕竟是她关系不差的熟人,说不定还算得上朋友。她还没冷漠到把自己的个人偏好看得比他的命重。
“可以。”她妥协,“让我做点准备。”
如安缇诺雅所想,博恩与古人帮有那么一丝半缕不清不楚的关系,尽管当阿德瑞娜问起理由,他只说:身为一个精灵却不关注本地同族的动向,是一种有害无利的策略。他带路时偶尔回头以怜悯的眼神看向身后的两位精灵,叫安缇诺雅不得不咂舌:“怎么?”
“那群人几乎只和同族交际不假,但也不是所有精灵都能得到他们的接受。”博恩回答,“不得不说啊,安缇——你在古人帮里简直就像绵羊身上的斑秃一样显眼。你这位朋友都更像是他们的人。”
“我和古人帮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在安缇诺雅来得及回答前,阿德瑞娜先作出了回应。她的眼角紧绷成一个不悦的弧度:“我很清楚我忠于什么。我不需要一个将军告诉我应当如何处事。”
安缇诺雅知道她还有没说出口的话:阿德瑞娜对摄入物,尤其是高成瘾性的摄入物,抱有一种近乎憎恶的态度;这也是她认为自己与安缇诺雅是同类人的理由。安缇诺雅一直没忍心打破阿德瑞娜的幻想,即使此时,她也没能解释一句“我们不算朋友”。她只是不抱希望地拍拍手:“就算这样也别让那群人看出来。我们快到了吗?”
“前面就是。”博恩回答,指向半个街区外一辆黑色轿车,“按规矩还得走那老一套,为了保险。开车的人我认识,他挺好说话,只要你别侮辱他的音乐品味。我就送到这里了。”
“成。回头见。”
“安缇?”
她停下脚步,扬起眉毛。博恩以一种意外严肃的表情望着她,他今天没戴眼罩,安缇诺雅能看见他半边刘海遮掩下的金属色义眼。它正反射着街灯的光。
“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事要找上古人帮。”他说,“但是小心点,别把自己折进去。何况你还欠我半打啤酒。”
让人受不了。博恩平时可没这么多愁善感。安缇诺雅鄙夷地嗤了一声:“你当我是谁?”
“好——好。那我不叨扰你了,回头见。”
她目送博恩转身走远,与阿德瑞娜一同上了古人帮的轿车。
所谓的“老一套”指的是搜查身上的电子设备,然后用黑布蒙上眼睛,带她们在城里转上几圈。这是个漫长又乏味的过程,更别提目不能视时车身的晃荡让她心神不宁;她只能希望自己的手指抠进皮革蒙面时不要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迹。音响里放着一张精灵民谣专辑,出自白日梦或者什么其他名字的歌手,过时至极,不过至少让车里不至完全沉默、也让她的耳朵有事可做,于是安缇诺雅选择忍受它。不知多久后她终于感到车轮碾上了更平滑的地面。轿车减速,拐了几个弯,随后停下。
“还请不要摘下眼罩。”她们的司机语气中带着种装模做样的温文尔雅,“跟着我来。”
车门打开,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但并没有人领她向前,只有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缓缓走远。她忍不住在眼罩下面翻了个白眼——低级的下马威。她踏上地面,带上车门,信步跟上前方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相信对于阿德瑞娜而言这甚至更加轻松。她的脚尖擦上一级台阶,一阵风从身后呼啸向前,是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从中传出的轻柔乐声让她轻易找到门的方向,她踏入其中,感到鞋尖陷入柔软的地毯。
“可以睁眼了。”那个司机说。
安缇诺雅扯下眼罩,眨着眼适应室内的光线。这间大厅里的一切几乎是将“低调的奢华”贴在了墙上,从播放着古典乐的留声机到头顶的枝形吊灯,乃至正对着她的一幅巨幅油画。墙角的古董钟告知她现在的时间:凌晨五点四十七分。她们着实兜了很久圈子。带她们蒙着眼睛兜风的司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眼镜,金丝镜框与那身帮派装扮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效果堪称诡异。似乎是注意到安缇诺雅正看着他的方向,他对她温和地一笑——她花了很大毅力才没对镜片的反光破口大骂。好在阿德瑞娜替她问出了更重要的问题:“我们被告知要与一位‘中尉’进行协商。我没见到第四个人。”
“当然。她在里面等候二位。”这个精灵微微躬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带她们走上二楼、穿过一条走廊,敲响走廊末端的门。里面传来一声轻柔的“请进”。他打开门:“中尉。人我带到了。”
“谢谢,兰吉瑞斯。”门内的人回答。在兰吉瑞斯的示意下,安缇诺雅走进房间:它看起来是个会客室,摆着几个矮脚沙发,一张圆桌像是正等着和茶壶茶杯的幽会。站在窗边的大概就是那位中尉了;那个人的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在望着窗外的什么东西,直到兰吉瑞斯退出房间、将门合上,才终于转过身来。与古人帮爱用的黑色与绿色不同,这位中尉的着装从头到脚白得不搀一丝杂色,衬得她的皮肤更显苍白。她像是很好奇地打量屋中的两位外来者,优雅的面孔上带着些许笑意。安缇诺雅快要对这种微笑过敏了。
中尉对她们微微点头:“我想这种时候该交换名字才算恰当。真希望我们的相遇是在更轻松的场合,不过既然命运如此决定:你们可以叫我莉莉安。”
“‘音爆’,以及‘雨云’。”安缇诺雅说,“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吧。”
莉莉安颔首肯定。“毕竟客人手中的线索关乎‘古人帮丢失的东西’,做主人的哪敢怠慢呢。”
考虑到她接到消息后立刻安排了一场凌晨的会面,所谓不敢怠慢的话倒确实有几分属实。不过安缇诺雅毫不怀疑,如果她们能提供的东西配不上如此的重视,她们就会被强硬地“请”出这处据点——或者更糟,要动武才能活着离开。这种时候想后悔也晚了。她打起精神:“那么,关于这件事——”
“稍安勿躁。”莉莉安说道,缓缓踱向立在墙边的书柜,“对于如何结交新的盟友,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的小小任性?”
莉莉安从书柜上拿下一样东西,举起它展示:一套还没有拆封的扑克牌。
“对我而言,要了解一个人的秉性,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一局游戏了。”她对两人微笑,“来一局扑克吧,德州。牌和筹码由我提供。”
7
扑克牌的塑料膜包装反射着一道白光。阿德瑞娜感到自己的全身都因此紧绷——是的,它仅仅是一副牌,但那道光仍然让她联想到冷兵器。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无根无据的联想:她见过沉迷于牌桌的人为了一点刺激如何倾家荡产。她在背后攥紧了拳头。
“我不会打德州扑克。”她声明。
安缇诺雅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她确实不会。”机师说道,“规则我倒是记得,但请原谅,我现在没有什么打牌的心情。能不能至少换一个?国际象棋?”
莉莉安微微偏头。她的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叫阿德瑞娜感到一丝寒意窜上脊椎,好像这位中尉是一把利刃,而它刚刚出鞘了半分:“你们对我的招待感到不满意吗?真是十分抱歉,但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如果这不合两位的胃口……”她摊开手,向着门口示意。
阿德瑞娜与安缇诺雅交换一个眼神。看来这一局是避不开了。安缇诺雅大声叹气,在圆桌旁落座:“我绝没有那种意思。快点开始吧。”
“那就好。至于雨云小姐……”
莉莉安撕去塑料膜,从纸盒中拆出一整副扑克牌。她挑出两张鬼牌放回盒中,剩下的几十张牌被她在桌上呈扇形摊开,展示它们的花色,随后被重新收拢成一摞。
“可以请你为我们洗牌发牌吗?”莉莉安问道。
阿德瑞娜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裕。她勉强点头,从莉莉安手中接过纸牌:“当然。但我不知道德州扑克的规则。”
莉莉安眨眼,看起来是真的对此感到惊讶:“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这样啊。”莉莉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几秒,“没关系。发牌的人要做的事很简单,给牌桌上的每个玩家发两张牌,一轮下注后再发五张公共牌。翻开公共牌里的三张,第二轮下注结束翻开第四张,第三轮下注后翻开最后一张。这样可以吗?”
“……可以。”
“那就麻烦你了。”莉莉安笑道。在阿德瑞娜颇为生疏地开始洗牌时——她上次碰一副纸牌已是多年之前,而且是老驯鹿的一副塔罗牌——莉莉安提起一个黑色小手提箱,在桌上打开,里面躺着几摞面值各异的筹码币。显然她是早有准备。
“客人先请。”她说。安缇诺雅从箱中拿出一枚筹码,端详片刻,将它放于圆桌正中。莉莉安从她那边的筹码中挑出两枚,摞在安缇诺雅的筹码旁。
玩家入座,筹码落下,阿德瑞娜也不得不扮演起一个荷官的角色。即使没有坐上牌桌,以这种方式参与一场牌局仍然让她不舒服。但这种时候容不得她任性。她在两人面前各放两张牌,看见安缇诺雅翻开自己的手牌时眼角抽搐。
“加注。”安缇诺雅放下筹码。
“跟注。”莉莉安十指交叠,“那么,音爆。我相信我的手下们不会口风松到向一个外人透露我们的目的。在交换情报之前,不如先说说……你是如何知道古人帮丢了一件东西?”
安缇诺雅眯起眼睛。她向阿德瑞娜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五张公共牌。阿德瑞娜翻开三张——梅花十,梅花J,黑桃六。她隐约记得从哪里听过,扑克牌的四花色来源于塔罗:剑对黑桃,杯化红桃,星为方块,杖指梅花。她突然有种自己正为二人占卜的荒谬错觉。然而扑克毕竟不是塔罗,她也不是占卜师;在这张圆桌上交换的也并非通俗占卜那些轻巧的话题。
“过。这很重要吗?说实话我也没太多可讲的——机缘巧合而已。”
“而这个巧合让你知道了本不应知道的事情?当然重要。”莉莉安轻轻抚摩自己的筹码片刻,没有拿起任何一个,“过。”
第四张牌。方块五。安缇诺雅的注意力显然没有全放在牌局上,她抽出一枚筹码,像弹一枚硬币一般弹到半空,又用同一只手在它落下时将它抓住:“这么说吧,有一伙人惹上了我的队伍,调查着那些人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拿了些不该拿的东西。加注。”
莉莉安拿起一枚相同的筹码。她低头看向自己的牌,又与安缇诺雅对视:“那么,你又是如何得出结论,那些东西属于古人帮?”
“说真的,只是最简单直接的推理。他们那东西从西雅图运到了希思罗,古人帮又这么巧在希灵登区晃悠——无意冒犯。”安缇诺雅倾身向前,“认为这件事可能和古人帮有关也是自然不过的吧。实际上,你这么快决定与我们安排一场会面,不就是印证了我的猜测吗,来自西雅图的莉莉安女士?”
安缇诺雅讲过她托那位博恩先生带了什么消息:弄丢了东西吗?也许我们能帮上你的忙。不要把话说死的艺术,她当时这样解释;不要在洽谈前就让古人帮认为你抓到了把柄。阿德瑞娜不知道这种对策在莉莉安身上究竟有没有起效。她只看见莉莉安弯起眼睛,好像认下自己被捉弄的事实,并把它当作一个可爱的玩笑一般。
“说得也是呢。”她说,“那么,愿意告诉我是谁偷走了那样东西吗?跟注。”
对面的安缇诺雅微微扬起头。“三津滨。”她说,掷地有声。
第五张牌,方块四。安缇诺雅根本没有看被翻开的牌。她维持着与莉莉安的对视,缓缓捻出几枚筹码,推至中央。
“加注。”她像念一个咒语般低声念道。
莉莉安轻笑出声。“啊,啊。我明白为什么你们会找到古人帮了。三津滨可是个不怎么好对付的对手,是吧?”她瞄了一眼桌上的第五张牌,近乎漫不经心地推过一小堆筹码,“加注。”
“我们可不是在寻求什么火力援助。”安缇诺雅声音紧绷。她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好歹也有些自知之明。就算这真成了鹬蚌相争的局面,我也不会不要命到去当那个渔夫。跟注。”
“但你仍然需要援助。”莉莉安轻柔的声音说道。
安缇诺雅不语。她只是翻过自己的两张牌:黑桃A,黑桃八。莉莉安的笑容上翘一分。她展示自己的手牌,方块八和红桃四。
“对子。这一局是我赢了。”莉莉安说。
“只是一局。”安缇诺雅回答。
莉莉安看起来没有亲自收起那些筹码的意思,于是阿德瑞娜将它们归拢到她那边,随后收起桌上的九张牌。收回安缇诺雅的牌时她轻轻触碰机师的手腕。像是被电到一样,安缇诺雅的手腕猛地一缩,随后她才看向阿德瑞娜的方向。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个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阿德瑞娜将那些牌归回牌堆,重复洗牌切牌的动作时试图以眼神传递安慰与提醒:这只是牌局。输掉筹码并不意味着万事皆休。
“来吧,第二局。”莉莉安说着放下筹码。安缇诺雅紧随其后:“我承认,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帮助。但在我解释这些帮助的性质前就下结论,恐怕有些太武断了吧?”
“愿闻其详。”莉莉安翻开自己的手牌,眉头微扬,“过。”
“过。我们需要的是情报——而且,我相信是古人帮不介意提供的情报。”
“哦?”
“与古人帮无关。我们知道那伙人大概的位置,只是在缩小范围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难。”
莉莉安似乎是提起了一些兴趣。她看了一眼翻开的三张公共牌:“过。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希望得到古人帮的援助?”
“是。”安缇诺雅盯着桌上的三张明牌若有所思,随后抓起一小捧筹码:“加注。”
“原来如此。”莉莉安思索了几秒,“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在考虑这次交易之前就有针对三津滨的行动计划?”
“当然。”
“我明白了。盖牌。”
“喂,这就——?”
“在没有胜算时投入筹码是莽夫的行为。不是吗?”莉莉安很愉快似的将两张牌交给阿德瑞娜,“如果确实如你所说,这不会损伤到古人帮的利益,我自然不介意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不过,你能给古人帮提供什么回报呢?”
“那件东西的所在地还不够吗?”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莉莉安缓缓说道,“那只是坐上牌桌的条件罢了。就像这些盲注的筹码一样。”
安缇诺雅啧了一声:“真严格啊。这样如何:我们本来就有在三津滨的设施里大闹一场的打算。在那之余留意一下古人帮的财产,帮你们把它带出来,也不是什么太费力的事。如何?过。”
“然而你要如何保证它就在你们所说的设施之中?实际上,我完全没有任何你不是为了行自己的方便,编造出所谓三津滨夺走了它这一谎言的证据。过。”
安缇诺雅摊开双手:“你要是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可从来没给过什么一定帮你们办成事的保证。”
“你没有给过我任何保证。”莉莉安轻飘飘地指出。
阿德瑞娜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这时插话是不明智的,她只能期望安缇诺雅能给出让莉莉安满意的回答,并翻开三张牌——梅花四,黑桃七,梅花八。
“这没办法。我不愿意给出自己没有把握的保证。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三津滨要拿那东西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你肯定也心里有数——看他们是怎么把它偷偷运到伦敦来的吧。我不是那个因此感到困扰的人。加注。”
“是的。但你却冒了风险,接触一个你并不熟悉的帮派——不要试着反驳,我看得出你不是古人帮的‘亲眷’。为什么?这件事对你而言有利可图,或者你也有不得不插手的理由?加注。”
“我承认我有。”安缇诺雅说。她双手撑着桌子半站起身,咧开嘴唇,一个近乎嗜血的笑容:“三津滨伤了我的一个队员。我要它血债血偿。加注。”
“这仍然没能解释你与古人帮交易的必要。加注。”
“这不是必要。我等不及。”凭着身高优势,安缇诺雅丢下一个蔑视的眼神,“就算古人帮不同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总能找到些别的法子。你们只是最快的选择。不过到时候,你们丢掉的东西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你们手里,可就说不定了。”
她缓缓坐了回去,眼睛中仍闪着一丝阿德瑞娜不确定是不是作伪的疯狂光芒。“事到如今不如快点结束吧?全下。”她说,以一个近乎慵懒的动作捞出一把筹码洒在桌上。
“跟注。”莉莉安说,“直接摊牌吧,雨云。”
阿德瑞娜以颤抖的手翻开两张牌。黑桃二,与红桃二。莉莉安望了一眼牌桌,似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露出手中的梅花A和黑桃Q:“对子。”
安缇诺雅短促地笑了一声。她展示自己的手牌:黑桃K,梅花二。
“三条。”她说,“是我赢了。”
莉莉安愣了一下。“你根本没有把握。”她说,第一次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安缇诺雅,“你也没有出千。胡来的打法……”
“但我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在这种场合打牌,太看运气。好了,中尉大人——你怎么想?”
“精彩。”莉莉安说着低低地笑起来,“精彩,音爆小姐。不过希望你还没有忘记,这次交易的结果并不由牌局决定?我也说过,这只是我结交盟友的惯用手段。”
“当然没有。”安缇诺雅回答,“不过形势并没有改变。要么你答应下来帮这个忙,我们走出这扇门,然后好好合作。要么你拒绝,然后除了‘三津滨’的名字,你什么都得不到。”
莉莉安摇摇头,开口时声音仍带着笑意:“说实话你没有给我任何信任你的理由。但我相信你知道企图欺骗古人帮会有什么后果,况且我喜欢你,音爆小姐。如果你哪天改了主意想加入古人帮,我会帮你说几句话。”
“那还是免了。”安缇诺雅说,“那么,合作?”
“合作。”莉莉安肯定道。她起身,感谢为她发牌的阿德瑞娜,收起那副扑克牌和桌上的筹码。“来吧,相信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莉莉安转身向门口走去,阿德瑞娜才终于感到呼吸顺畅了些许。她拉起安缇诺雅,注意到机师眉间的一层薄汗。
“提醒我以后再也别跟古人帮打交道。”安缇诺雅低声说。
阿德瑞娜无言地点头,与安缇诺雅一同跟上古人帮的中尉。
8
希尔维娅在早上八点醒来,确认时间,从一团糟的思绪里提取出当前的现实。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隔壁毕竟还有个对声音格外敏感的病人在休息——打开通讯链查看有无新的消息。她看见一条来自安缇诺雅的短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告知她与古人帮的洽谈已经顺利结束,两个精灵正在回来的路上。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古人帮毕竟是个危险的帮派,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她绝不会让自己的队员冒这样的风险。
现下没有当务之急的任务,于是她决定利用这些时间做好准备,首先是填饱自己的胃。她启动豆餐制造机,随意选了一个“早餐搭配”选项——有些人称这些用大豆粉糊制成的食物,尽管模拟了蛋白质来源应有的外观与质感,但本质上就是不一样;豆子模拟的肉类缺乏一丝鲜味,豆咖少了真正咖啡豆的香气,他们言之凿凿地说。希尔维娅没有那么灵敏的舌头。它是个经济实惠的选择,并且能供给一具身体的绝大部分营养所需,对她而言这就足矣。
豆餐机运转的轻柔嗡鸣声没能盖过地板的吱呀声响。她回过头,看见加尔奈特从客房中溜出,鼻尖轻轻耸动。睡前希尔维娅给她拿了双拖鞋,不过显然,当地面上没有石子或金属玻璃的碎片时,她更喜欢光着脚。领口那里隐约能看见一条棕色的皮绳——是斯泰纳尔给她找来的;先前散乱的头发也被扎起,用的是那位卧床的病人用不上的发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头顶的一对猫耳。右耳短暂地转向客房,也许是在听斯泰纳尔的动静,随后房门关上,两只耳朵都向着希尔维娅的方向立了起来。
“我听见你醒了。”加尔奈特说,“你在做什么?”
一个橘黄色的东西摆动了一下——哦。她还有一条猫尾巴。希尔维娅在回答问题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间挣扎了一下,很快倒向了后者。她指了指自己头顶的位置:“你的耳朵?”
“我更喜欢用原本的耳朵。现在不需要装作人类。”加尔奈特说,“尾巴也是,这个样子还只有两只脚可用!真不知道那些没尾巴的人要怎么保持平衡。我饿了——你在做什么?”
希尔维娅想起自己确实忘记了给这位客人提供食物,感到有些愧疚。她看向豆餐机的液晶屏幕,念出上面的设置:“牛肉三明治,以及燕麦奶。你能吃泛人类的食物……?”
加尔奈特皱着眉思考了一会:“没吃出过毛病。”
不知道她之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希尔维娅把早餐设置成双份,靠在料理台上等待。加尔奈特凑近来打量那台机器,很快失去了兴趣,转而盯着希尔维娅的尾巴瞧。与加尔奈特想当然的假设不同,这条尾巴实际上并无维持平衡的作用。在引来大把的注意力之余,要说长着它有什么好处,大概也就只有末端的钉刺了——据安缇诺雅说被它甩到还挺疼。现在希尔维娅发现它还有额外的用法:当她将尾巴从一端摆到另一端,加尔奈特的头就跟着转动,正像个被装进了人形皮囊的猫。
豆餐机发出叮的一声,弹出的内胆里盛着两份早餐,温度正好。加尔奈特几分钟内解决了她的三明治,捧着燕麦奶的杯子小口啜饮。希尔维娅咽下豆制牛肉,心想还是要查一查变形者的营养需求是否有什么不同。
“你之后打算怎样?”她问,“如果你想留下等我们的消息,客房随时都可以用。”
像是没理解希尔维娅说的话一样,加尔奈特眨眨眼睛,舔去嘴唇沾上的燕麦奶。“你在说什么呢。”她说得理直气壮,“我当然要一起去了!”
……让人头疼。希尔维娅放下手中的食物:“我不是想把你排除在外。但是你多大?”
“不知道。”加尔奈特说,“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我哪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招募未成年人入队,参与危险的任务,简直就是在希尔维娅的道德良知上跳踢踏舞。然而看着她的眼睛,希尔维娅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就算搬出“公司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压榨童工”这种理由,恐怕加尔奈特也只会问她什么是压榨,什么是童工。
加尔奈特显然是误解了。她昂起头,骄傲地拍拍腰侧的刺剑:“不用担心我拖后腿!昨天被抓到是因为她们有人数优势,我用刺剑的本事师傅都说好。”
而希尔维娅甚至无法判断这是客观的评价,还是对学徒的鼓励之辞。无论如何,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冲动、自信,并且急于证明自己的青少年。叫她什么都不做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给她安排个安全的位置,在后方和夏尔卡一起协调沟通,或者……
一条新消息告知她安缇诺雅已经到了门口。很快那里传来一阵精灵语的快速交谈,希尔维娅没系统地学过这种语言,不过还是从中捕捉到了能勉强理解的只言片语——一些咒骂或是抱怨,一句“老学究”或者“老神棍”。安缇诺雅的一句话说到半截转过头,和希尔维娅对上了眼神。
“——别在意。”她换回希尔维娅能听懂的语言,“只是在跟阿德瑞娜解释我为什么讨厌卡牌游戏。”
“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对老师的侮辱。”希尔维娅干巴巴地说。她知道安缇诺雅懂得许多卡牌游戏的规则,但绝不会自愿碰任何一个,原因是她们塔罗流派的魔法导师。还做学徒时安缇诺雅就一向不能领会预言的精妙之处,在那次灾难性的事故之后,她似乎决定全心全意地否认与其相关的全部事物,包括由塔罗牌衍生而来的扑克。
“你和你的老师关系不好?”加尔奈特问。安缇诺雅看着她,眉毛扬得很高,嘴唇弯成一个宣告着某种冒犯性玩笑的弧度。在她来得及说什么话之前,希尔维娅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碰了老师做到一半的炼金制剂,被电个半死。老师说她太鲁莽,她跟老师大吵一架,然后就走了。”
那对嘴角撇了下去:“你就非得揭我老底?”
“先说正事。”阿德瑞娜打断道,“我们和古人帮达成了协议,他们会动用一些监视手段帮我们找出三津滨设施的地点,我们替他们取回丢失的东西,而且不能留下得到过古人帮协助的痕迹。如果我们主动毁约,那个队长的原话是……‘古人帮会找到你,而且我们不缺时间’。”
“根本就是威胁嘛。”安缇诺雅说,“好在我没有毁约的打算。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儿放着呢。”
她笑着,拍拍希尔维娅书架旁的木盒。
——那里面装的是“龙血”制作者曾使用过的人骨。希尔维娅取回它是想找到它的主人,让它回到应在的地方,却迟迟没什么进展;她一直认为这是因为底层无码者的死亡与失踪无人在意。现在安缇诺雅向她讲述另一个可能性:“西雅图那边有个超链者的墓被盗了,被拿走了几根骨头。他们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事,上个月有人去扫墓,发现土被动了,挖开才发现棺材上的钉子被撬过。好像是用了什么占卜的法子才找到伦敦来。没想到啊师姐,你管别人的闲事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这也解释了莱维斯塔的尸体为什么会被带过去。”阿德瑞娜忧心忡忡地补充,“三津滨一定是打算用她的骨骼作为媒介。”
“这些年死了的超链者估计万万千,不过付得起墓地钱土葬的肯定没几个,要找骨头也不好找。结果她这就是送上门的材料嘛。”安缇诺雅抬起那个木盒掂量了两下,“当然啦,这些我都没和古人帮说。骗人是不太好,不过我们毕竟都替人报过仇了,讨要这点报酬总不过分吧?”
希尔维娅确实更喜欢开诚公布的手段,不过既然这个谎言不全意味着辜负他人的信任……“我知道了。”
“哦——对,差点忘了。”安缇诺雅从背包里掏出一条机械手,“我们顺路去取了这个,账我先替斯泰纳尔垫着,跟他说记得还钱。古人帮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我再通知你,我先回去补觉了。”
她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和阿德瑞娜一同离开。
什么东西拍在希尔维娅腿上,她低头看去,看见一条正大幅度摆来摆去的尾巴;一个指节被加尔奈特咬在嘴里,她用牙齿研磨那处关节,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艰深的问题。也许知道此事与她的师傅无关让她有些受打击。不过让加尔奈特就此放弃闯进三津滨机构的希望很快落了空,似乎是认定了一件事要做就有始有终,她在希尔维娅的客厅里对着空气中的假想敌练起剑招来,尽管她唯一的防护是那身上衣的皮料,甚至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希尔维娅从衣柜里翻出一些淘汰的旧装备。至少她们的身高体型相差不多。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到了傍晚安缇诺雅总算发来了地下研究所的位置——说是地下研究所,它其实位于一栋摩天楼的顶端。希尔维娅通知队员们在码头碰头,几个人在数条街之外的咖啡店围作一圈,装模做样地喝着冷饮。
“说实话我有点想去买几个钩爪,再加四副磁力手套。”阿德瑞娜低声嘟囔,“从大楼外面爬上去可能比爬楼梯简单。”
她指的当然不止是楼梯的高度。三津滨的安保火力与“零容忍”政策意味着每一个缝隙都可能藏着致命武器,而且这家公司还有一大群为它蹈汤赴火的忠实员工。要说它的安保有什么弱点,大概就是过于循规蹈矩的巡查与应急反应,然而他们此时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摸清那些规律了。夏尔卡在一旁拄着胳膊叹气:“或者刺杀安保系统的管理层?我认识一个……熟人……可能认识愿意干这事的刺客。”
“渗入工作还不知道要做多久。我说斯泰纳尔,”安缇诺雅说,“你那个矩阵上的幽灵朋友没再联系你?”
“没有。交响曲做事一直都全看心情。它离开之前倒确实说过它在做什么重要的工作,不是紧急情况不要试着联系一类的话……”
“这还不算紧急情况?”安缇诺雅压低声音,“它能提供的任何情报都可能让我们避开一个英年早逝的结局——或者,随便什么玩意保佑,避免一个被三津滨抓到的结局。这公司会把你的脑子从里到外搅匀,就为了审出来你是受谁的指使袭击它的设施,然后再把你的零件拆了卖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甚至不是危言耸听。每个暗影狂奔者都多少听说过三津滨的恶名,矩阵上还流传着一些来源不明的文件,描述那些俘虏的下场。那可是实打实地会让人做噩梦的东西。斯泰纳尔显然是被说服了,掏出通讯链按着什么,这一张角落里的桌子陷入屏息凝神的寂静。接近半分钟后它终于亮起,斯泰纳尔无言地将屏幕转向其他人的方向。
被几个麻烦的反入侵软件缠上了,刚刚甩开。 那上面写, 需要伟大的杀戮交响曲为你们做些什么?
“关于这一栋楼的安保措施。”希尔维娅说道,向交响曲指出研究所的所在之处,“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细节吗?什么都行。别让你自己陷入危险。”
通讯链闪烁了几下。 我倒要看看谁能杀死一个幽灵。就这些吗?我能做得更好。
“这就够了。但是交响曲……”斯泰纳尔犹豫片刻,“走之前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伯特仑怎么样?”
它过了几秒才作出回复,好像那个幽灵也在斟酌自己的措辞: 目前他没有生命危险。其他的就不好说了,建议你们不要耽搁。
通讯链暗了下去,留这几人陷入更加不安的沉默。斯泰纳尔拿回通讯链,攥在他未受改装的右手里,目光暗沉。
“我们本来也不打算耽搁。”希尔维娅低声说,“如果不是这种状况,我甚至不想让你执行任务。但在你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之前,照顾好自己。他也不会愿意见到你受不必要的伤。”
她站起身,手指轻点,结清了饮料的费用:“走吧。就算交响曲有交响曲的办法,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坐着。我们去做点调查工作。”
9
交响曲实实在在地履行了它“做得更好”的承诺:当它在几个小时后返回时,它带回了大楼的立体建筑结构图,在其中用红线表示的巡查线路,甚至还有一份完整的突袭计划。它很得意似的让那些红色线路一闪一闪,用骷髅标示出安保力量最为集中之处。
我还搞到了通风管道的位置。 它用一行小字写道, 以防你们用得上。 对此安缇诺雅不客气地评价:“你是不是看多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动作电影?真的通风管道都脏得要死,而且又窄又薄,有什么东西一动就整栋楼都是回声。我们不可能钻进去。”
“不……怎么说呢,”夏尔卡将地图局部放大,端详管道与气阀的位置,“也不是没用。现在我们知道哪些区域可能是伪装的毒气室。”
他指出一段气密性格外优越,并且没有一扇玻璃窗的走廊:“你们必须避免在这种地方逗留。”
“或者瘫痪大楼的安保系统。”斯泰纳尔说。他面前的AR投影是那份计划文档,一只戴上交互手套的手将它下拉,他敲敲其中的一部分:“可考虑以威力较小的定时炸弹炸开毒气罐,以制造恐慌并驱散人群——交响曲,这个文档是你写的吗?”
从熟人那里拿来的。 那行字闪了一闪, 我没说你们的身份,也不要问我他的身份。我发誓了要保密的。
“未经告知牵扯来一个外人,还不说这个人是谁,我很难信任你啊。”夏尔卡无奈道。交响曲是个不安定因素,他早该预料到的,虽然说它要做什么恐怕谁都无法阻止。至于这个计划本身……他粗略地从头到尾浏览一遍,以写成的时间而言,它足够详尽又留出了足够的灵活性;虽说不上有多完美,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轻松制定出的东西。况且还有一点让他十分在意。他翻回第一页,逐字逐句再次阅读。
“这里没有一处提到如何避免平民受到伤害。”在他读完第二遍之前,阿德瑞娜指出。她的目光中带上怀疑,用指甲敲敲交响曲用于交流的通讯链:“我无法信任这种人的品格。你最好有个解释。”
又没有说一定要你们用!我只是觉得有计划比没有好,我认识的人里他最有权威了。 交响曲投影出一个愤怒的表情, 这种时候就不要挑挑拣拣。不想用就还我。
“我同意有计划比没有好。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按着它照本宣科。”希尔维娅插话,“至于避免附带伤害的事情,我也略有想法。不过交响曲,介于夏尔卡不是矩阵数据战的专家,我们可能需要你的协助。”
安缇诺雅在一旁嘟囔着“他们入职的时候就该接受这种风险”,被希尔维娅瞪了一眼。照她那逻辑,夏尔卡还在人事部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狂奔者寻仇都是因果报应了。没必要跟文职职员过不去。他们大半只是没有选择,或者不知道还有其他选择的普通人。不知交响曲对此是怎样的想法,漠视或是不在意,或者身为幽灵使得它也失去了对于死亡的实感。不管是哪一种,通讯链的屏幕上都亮起了一行字: 随时效劳。
于是希尔维娅解释她的想法:像每一个在乎员工的公司一样,三津滨的大楼中应当也有一个警报系统。化学用品泄露是个足够好用的借口。没有必要真的释放有害物质,只要放出错误的信息,让临近楼层的员工暂时离开。至于那之后,相信枪声与爆炸声会有效地劝服任何不想逞英雄的人。
“在假警报之外,也必须处理里面的监控系统。”她说,“我们可以声称是技术维修人员,尽量接近研究所的楼层。你们认为可行性如何?”
“干脆做戏做全套,敲晕真的维修人员借用一下防护服好了。还能顺便掩饰一些过于明显的特征。”斯泰纳尔说着屈伸自己左手的手指,“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正巧得知高层有一些氢氟酸储备。 交响曲用一个欢快的音效表达自己的雀跃, 我们走吧。快点行动!
负责矩阵方面的夏尔卡没有必要离开这辆车。加尔奈特也被留下,希尔维娅称她的工作是“协调通讯并保护没有战斗能力的夏尔卡”,不过夏尔卡明白队长的意思:进了这栋楼就不一定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她还太年轻,不应该为一个不认识的人赌上自己的命。加尔奈特倒是很认真地应下了这个请求,并且保证如有必要,她完全明白该如何驾驶一辆卡车——不知她指的是设置自动驾驶还是坐到驾驶位踩下油门。
“知道有人在我旁边已经让我安心不少了。”夏尔卡诚实地说。他还记得上次在VR视野里进行狂奔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事不管留下了怎样的心理阴影都无法避免,他躺下,从现实的世界中抽离,投入矩阵的海洋之中。这个过程依旧让他头晕目眩,只是有一点不同:除了他同时开始运行的代理程序,迎接他的还有一个年轻——不,不如说年幼的声音。
“你总算来啦!”它说。面前的化身比夏尔卡高出几寸,头顶着一对兔子般的长耳,孩童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它不由分说地拽起夏尔卡的手:“总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不行。快点,快点!城堡又不会自己打开门迎接我们!”
“交响曲?”他确认。这种体型并非侏儒,而选择将化身设置为如此的形态——这是它生前的样子吗?它成为一个电子幽灵时究竟几岁?
“杀戮交响曲。”它不满地纠正,“怎么你们都不把别人的名字叫全?”
它拉着夏尔卡向着上方的主机图标而去,夏尔卡回望下方众多图标与信息流交织而成的图景,看见他的代理程序紧跟在身后。转瞬间他们便抵达了隶属于三津滨机构的主机图标,他将自己的设备设置为静默运行,与交响曲一同悬在这座浮空的岛屿一旁。
“我在这里留了一个后门。”交响曲以讲述一个秘密的口吻悄悄说道,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木棍——指挥棒?——挥动两下。一扇木门应声而现,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是一团漆黑。交响曲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夏尔卡盯着它看了片刻,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安定自己的心神,才带着身旁的宝石兽钻入门内。
短暂的黑暗后,呈现在夏尔卡眼前的是由纯白的大理石构建而成的建筑——宏伟,不搀杂质,石柱与拱顶画出优雅的几何图形,规整得令人作呕。从建筑物的排布来看,这里应当设置了仿照现实的重力,不过夏尔卡仍然处于失重的状态,想必是因为他非常规的进入方式。交响曲已经在操纵一旁的警报系统:外观是一系列巨大的撞钟,也许它正在研究每一种组合代表哪一种警报。
“监控系统在那边。”它指向稍远处的巨型鸟类雕塑,“三津滨有用来巡查的无人机,放循环视频的办法可能不太好用。不过这个系统要预警依赖的是面孔识别,看看有什么可以改动的,我们把它变成睁眼瞎。”
中肯的建议。夏尔卡低声呼唤代理程序,在白色雕塑上印下爪印形的认证密钥。系统的防护等级不低,五次尝试中有两次落空,夏尔卡只能希望主机中巡逻的反入侵程序没有注意到这处异常。他触碰雕塑,面前弹出摄像头与无人机的列表——监控系统中的每一只眼睛。将它们挨个入侵一遍显然不现实。如果其他人要伪装成维修人员,最省力的方法就是把那些员工的资料替换成小队成员的数据;首先查清今晚值班的人有哪些,然后偷梁换柱……
一个影子在他视野边缘动了一下。他猛地扭过头。
“怎么了?”交响曲问。它手里拎着一张清单,正好奇地看向夏尔卡的方向。夏尔卡在视野中搜寻:他敢发誓,他刚刚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的影像,与这个空间格格不入的黑色,有着不规则边缘的……什么东西。入目的只有一成不变的白。一阵不安在夏尔卡心中升起:也许那只是错觉,也许三津滨已经注意到了这两个大胆的入侵者,正维持一个和平的表象,就等行动开始后将他们合围。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夏尔卡回答,调出已经录入系统的人面。三津滨的维修团队规模不大,处理化学用品泄漏的人更少,这让他的任务简单了许多。他抚摸身旁宝石兽的头顶,让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现在合围还没有开始。”交响曲说,“要是我们运气真那么差,到时候快点逃就是啦。你也准备好了吗?”
夏尔卡点点头。交响曲快活地一笑:“那我告诉他们该去哪拿到合适的衣服。走着!”
它说着折出一架纸飞机,用力一扔,夏尔卡的队内通讯频道随即发出了新消息的提醒。这还是交响曲第一次没有借用斯泰纳尔的通讯链交流。夏尔卡在它之后发出确认,感到自己虚拟的手心也要渗出汗来。
——行动开始。
10
尽管像其他人一样配备了AR眼镜和手套,阿德瑞娜却并不习惯于使用它们。这大概有部分要归咎于她并不富有的童年——她直到十六七岁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设备,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她对这些电子产品的抵触。那种景象毕竟会遮蔽一部分的现实。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它们有时候确实好用,例如现在由夏尔卡在她的视野中标出、方便避开的摄像头。他们毕竟是一队怀着不正当的意图接近大楼的不明人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应急维护队伍的办公室在第七层。”夏尔卡在频道中说,“你们需要放倒里面的所有人,换上防护服,在警报响起之后赶向研究所的楼层。尽量别让人看到脸。固定摄像头的影像我们会处理,但躲开所有的无人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大楼内部也亮起了图标:暗红色的猛禽图案,在它们固定的道路上巡逻。阿德瑞娜知道那些无人机不止是监视的工具——透过望远镜,他们清楚地看见了那上面加装的步枪。
“明白。”她回答,在出发前最后一次抚摸大剑的剑柄:它太显眼,没办法被带进大楼,枪械也是同样。至少他们不是真正的赤手空拳。任何一个修士都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肉体成为武器,她也见到安缇诺雅在袖子里藏下她的单纤维鞭。希尔维娅调出建筑图,向夏尔卡转述即将采用的路线,这一队人便从没关严的一扇窗户钻进了三津滨的大本营。
多亏了被提前标出的无人机与加尔奈特的提醒,这一路有惊无险。夏尔卡与交响曲修改了他们的AR形象——公司的员工们都习惯开启AR视野,为了那其中的方向指引、事项清单一类的实用功能,但这也方便了这支狂奔者队伍混入普通人之中。应急维护队伍的成员显然没有休息时也戴上防毒面具的习惯,一颗催眠瓦斯迅速地结束了他们的反抗。阿德瑞娜在装备柜里寻找适合精灵身高的防护服,听见夏尔卡在频道中发出不安的鼻音。
“夏尔卡,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正是因为没什么……”他叹气,“太简单了,甚至矩阵这边也是。听说三津滨惯用的手段是诱敌深入,然后在入侵者最不设防的时候一口气包围。我总觉得太顺利没好事。”
“唉——我明白。”安缇诺雅说着试戴一个全包式头盔,让她的声音也沉闷几分,“但除了警惕起来,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以及时刻保证一个撤离路线。”希尔维娅补充。
“说得容易。”夏尔卡以阴郁的语气说,“不管那些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斯泰纳尔将最后一个维护队员塞进装备柜,顺带锁上了门,阿德瑞娜希望那里面的空气够用:“一切就绪。”
夏尔卡应了一声。下一秒大楼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报,一个机械女声指示着员工们有序撤离。他们所处的办公室中亮起了指示:前往第二十八层,排查氢氟酸泄露的原因,切断源头并对已泄露的液体与蒸汽进行中和处理。小队已经将防护服穿戴整齐,阿德瑞娜提起一个工具箱——它当中的内容物早已被换过一遍,现在它装着的是降落伞的伞包。他们总不能指望在引起骚乱后原路返回。
向普通员工开放的电梯只能抵达二十六层,四人向上而去,在楼梯间中与众多研究员打扮的人擦肩而过。阿德瑞娜听见他们低声的交谈,不外乎担忧或抱怨。这些人,她想,也是三津滨的帮凶。他们知道自己效忠的公司的真实面目吗?一家公司不可能让任何底层员工知晓某个项目的全貌,当一件恶事被拆分为几十件看似无害的小事,应追责的对象也就此变成无法拆分的乱麻。或者他们确实有所猜测,而为了生存默许了这一切发生——甚至赞同它的立场?那是他们本就有的立场,还是被公司日复一日地灌输而来,直到个人的意志在长年累月的锤打冲刷下化为齑粉?
在这里她得不到答案。她只是拎着降落伞逆着人流而行,直到撤离的人逐渐减少,在一个抱着摞图稿的人险些撞上她、匆忙道歉并离去后,楼梯间中只剩了四个狂奔者。
“建筑图里给二十八层标出来了……车间?”在她的耳机里,加尔奈特犹疑地念道,“那是什么,做交通工具的地方吗?”
“有可能吧,做它们的零件。”安缇诺雅回答,“我不觉得三津滨会把伯特仑关在这里做苦力,但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的幽默感还有待提升。”斯泰纳尔说着推开通往二十八层的门。门后是人去楼空的大厅,两侧各有一条长走廊,仅有的标识是房间标号。角落里的咖啡机还在运作,被撞翻的垃圾桶倒在一旁,看来交响曲选用了什么相当紧急的警报。阿德瑞娜向最近的门中探头望了一眼,看见一排排整齐摆放的车床。
“看起来这里是做金属加工工作的。”她说,“我们要继续向上走吗?我没看到什么和超链者相关的——”
枪械上膛的声音。完全出于本能,阿德瑞娜就地翻滚,躲进墙壁之后。紧接着响起的是几把步枪同时开火的枪声,烟雾弹的嘶嘶声——这应当是安缇诺雅的手笔;浓烟迅速地扩散开来,她庆幸自己仍戴着防毒头盔。她在烟雾掩盖下伏低身形,轻轻在自己的通讯链上敲出代表她还活着的节奏,在枪声中分辨出几个回应的敲击声,感到安心些许。不知道三津滨的安保团队有没有配备红外眼镜;她希望其他人也找到了藏身之地。通讯中的加尔奈特不发一言,想必她也知道不应在这时分散别人的注意力。
枪声在十几秒后终于停下,她听见安保队伍的交谈声,对于是否还有活口的讨论;她听见沉重谨慎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她无法判断自己的队友身在何处,敌我不分的范围法术无法使用——那么答案就只剩了一个。战术靴踏入门中的那一瞬间,她一跃而起,双臂绞上对方的脖颈,将毁灭性的法术一股脑地灌入掌中。那个人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她扶住手中瘫软的身躯,缓缓将那具尸体放倒,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哀——夺取生命非她本意,只是当下容不得她留手。
大厅的方向传来更多的喊叫与打斗声。一架无人机从她头顶飞掠而过,向她倾泻下一梭子弹;她举起死去的人仍攥着的防暴盾,挡下这一次攻击。更多法术的耗竭是她此时无法承担的,因此她抄起那人的弹匣,将它当作投掷武器扔了出去。她没有击中它,然而在无人机闪开这拙劣的攻击时,斜刺里飞出一条漆黑的长鞭;它甚至没有缠上那架无人机——鞭子直将它当中斩断,将它变成两块闪着电光滋滋作响的废铁。
“不用谢。”安缇诺雅回身抽出一鞭,正迎上身后砍来的利刃,“去看看队长——她好像遇上麻烦了!”
机师所言非虚。当阿德瑞娜赶到大厅时,斯泰纳尔正与两人缠斗,无暇分身,而希尔维娅本就没什么攻击的手段,只是凭着反应速度躲闪。在她对面的则是——
阿德瑞娜冲上前,双拳覆上一层魔法盔甲,将镰刀的刀身接在掌中。烟雾已稍稍散去,叫她看清眼前这一具人偶;它只比夏尔卡高上些许,令手中武器的尺寸也显得不协调。但它本就不依靠着肌肉或机械的牵拉活动,精魂更不受泛人类的身体限制。一击不成,它抽身而去,将镰刀挡在身前,审视她这个新加入战局的对手。
那位“人偶师”会打扮精魂附身的载体,她询问过的人曾说,不知道那是对美感的追求还是什么奇怪的代偿心理。不管是哪一种,三津滨显然都不在意一具傀儡的外观;它身上披挂的应当是特制尺寸的防护服,面部是非人的均匀惨白,眼窝处两个空洞,燃烧着属于精魂的幽幽火光。没有给阿德瑞娜留下任何喘息的时机,它举起镰刀,在烟雾中挥出一条清晰的轨迹,朝着她的腰侧斩去。她欺身向前堪堪躲开刀刃,一拳向着它的手腕击去,要卸下这危险的武器。然而人偶师对自己的作品显然倾尽了心血,那看似脆弱的关节在她的击打下分毫未动;从它的内部某处传来嘶吼,它双手握住镰刀的柄,如挥动一根长棍一般将它挥舞,将阿德瑞娜甩出几步。似乎是明白自己的优势在于长柄武器,它将镰刀横在两人之间,用武器的外刃逼得阿德瑞娜无法近身。
泛人类的血肉毕竟无法像机械一般运作,长久下去她只会陷入劣势。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战况,她左右躲闪着袭击,拼命在脑中搜索关于人偶师的传言:从不露出自己的脸,从不强迫精魂为其服务,几乎总在达成契约的精魂身旁……
“你当前的契约者让你附身在这具人偶上。”她半猜测地说,又一次用双掌接住朝她面部而来的刀刃,“你是自愿达成契约的吗,还是——?”
“我能看到愤怒和不甘心的灵光。”希尔维娅在某处喊道,“它是被束缚的精魂!”
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阿德瑞娜在心中默算自己所处的位置,走廊的长度,自己与这具人偶的速度;她想自己应该感激人偶师在制作它时如此地节约材料。趁着那把沉重的武器砸在地上,她转身向走廊深处奔去,引得它紧追其后。这场追逐必定不会长久,好在希尔维娅已经向她喊出了指示:“束缚的法阵在它手臂上——那个签名!”
她急刹回身,高高跃起,镰刀擦着她的脚底而过。人偶师留下的签名随着它挥动武器的动作而暴露在外。她咬紧牙关,呼唤自己的精魂导师,从灵魂深处榨出魔法——将其化为一道电弧击向那个符号。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落回地上,人偶仍保持着挥出镰刀的姿势不动。在她的注视下,电弧击中之处裂开一道黑色,好像这具外壳是一颗即将破壳的卵;一声尖锐的咯吱声,裂痕蔓延,直到人偶的外壳爆裂,从中涌出的是一团双目泛着红光的黑雾。它伸出半凝结的卷须缠上落地的武器,阿德瑞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犯了大错。随后它转头,将巨大的镰刀拖在身后,以惊人的速度向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阿德瑞娜追上去,正看见它揪住一个安保队员的头颅,手起刀落,像是割一捆麦子一般将它从躯干上割了下来。
安缇诺雅吹了声口哨。“积怨已久啊?”她问,以长鞭给另一人缴了械。恐怕再严明的训练也没让这些人做好被精魂反噬的准备,他们几乎是被吓慌了神,只剩了哀嚎奔逃的份。精魂并没有放过已无战意的人。真如一个执镰刀的死神般,它守在楼梯口封了那些人的退路,双刃的武器风卷残云地收割了他们的性命。到最后留下的只有被斯泰纳尔刺穿了大腿的一人。他的爪刃出鞘,抵在那人的喉咙上,以一个平静得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问:“关押超链者的楼层是哪一层?”
那个人牙齿打颤,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二十八层,未能镇压——”
爪刃在更多话出口前刺穿了脆弱的脖颈。斯泰纳尔站起身,甩去血珠。“不愿意说我们就一层层找上去。”他低语,神色晦暗不明。
“……也许,没有那个必要。”阿德瑞娜说。
精魂仍在原地,镰刀握在身前,垂向地面,一个警惕但并无威胁的姿势。阿德瑞娜试探着上前,对它行了一礼:“你知道被你带走的那个人——黑头发,比我矮一些,超链者——现在在哪里吗?”
它无言地转身。阿德瑞娜与其他人交换一个眼神,跟着它拾级而上。
11
半凝实的精魂在身后留下一条发出轻微嘶嘶声的烟雾状尾迹。频道中的夏尔卡在叫所有人做好矩阵方面也被合围的准备。希尔维娅向阿德瑞娜低声询问法术耗竭的状况。这一切与数人的脚步声一同在楼梯间中回荡,在斯泰纳尔耳边织成一片近乎于无意义的噪音。
斯泰纳尔无从推测小队的伪装究竟是何时被三津滨识破。也许三津滨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蒙蔽,只是将计就计疏散了自己的员工,而他们就这样直撞进了陷阱正中。也许二十八层是发现来者不善后的临时安排。斯泰纳尔不会抱怨。当前的状况,从结果上而言,仍然对他有利。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他干脆扯下了身上的白色防护服——反正它已在更早的战斗中被子弹与刀具划破,没了原本的功能,挂在身上只是累赘。
“我用不了这枪。它上面好像装了生物识别。”安缇诺雅说着将缴来的步枪抛下楼梯井,许久才传来它落地的遥远回响。不知道它有没有砸中哪个找死的员工。“至少榴弹没有那些烦人的设置,等会你们躲着点。”
没有远程攻击的手段,他们处于绝对的劣势,斯泰纳尔清楚这一点。榴弹总会有用完的时候。任何一扇门后都只会有准备已久的枪口迎接,而不管如何逞强,阿德瑞娜的手仍然在因为那两个法术的耗竭而颤抖。硬闯是不明智的选择。
“队长,”他开口,“也是时候用计划书了吧?”
他猜得到为什么希尔维娅不想用;写了计划的人显然偏好引起大规模的破坏与骚乱——那里面甚至有一条如何安排爆破点,用最少的炸药摧毁承重墙的建议,而他的队长又不想夺取任何一条没有必要死亡的生命。“我希望能把伤亡降到最小”,她在出发前说,于是被采用的只有快速进入与撤离的方法。他看向她头盔后的眼睛:“现在这里没有平民。”
她咬了咬嘴唇。“我明白。‘三津滨的安保队伍训练有素,但擅长听从指令而无法自主应对突发状况’……我们没有那么多可支配的火药,不可能通过爆炸引起警报饱和。有什么办法能瘫痪指挥中枢……?”
“我已经关闭了所有摄像头。”夏尔卡说道——既然已经暴露,就不用在乎什么低调,“但安保系统用的通讯防火墙等级太高,我没办法处理。”
“交响曲呢?”
“它刚刚说要去扰乱一下主机里的防御程序,还没回来。”
精魂在这时停下。它将镰刀平举向前,斯泰纳尔抬头看向楼梯口的数字标识:三十二层。阿德瑞娜对它低声念诵了几个词,大约是感谢一类的话。那双闪着红光的眼睛俯视了她几秒,又一一看过其余的人。唰地一声,它举起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裂隙,卷着自己的武器遁入其中。
“它回到自己的位面去了。”阿德瑞娜说。她调出这一层的地图,面露忧色:“接下来怎么办?也许可以去找指挥官,但保护那种人物的安保力度不可能低到哪去。”
“况且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在哪里指挥。要我说还不如试着瘫痪一下这地方的网络。”安缇诺雅啧了一声,“真希望我们有信号干扰器。”
小队频道里响起收到文字信息的提醒,是来自交响曲的通讯。斯泰纳尔看向屏幕:“注意音量?什么意思——”
一阵静电般噼啪作响的杂音袭击了他的耳朵,他拽下耳机,压下一声咒骂。他听见其中的噪音愈演愈烈,就在他开始不理性地担忧自己的设备可能因此报废时,一切又如来时一样突兀地停止了。他举起通讯链:“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阵咳嗽,随后是夏尔卡虚弱的声音——与来自矩阵中的人声不同,斯泰纳尔能听见他那边微弱的背景噪音:“很难解释。刚刚我在主机里,看见整个虚拟环境都……像是裂开了一样。脱出VR视野倒是没受什么阻碍,但是……”
夏尔卡沉默片刻。
“……冷。在离开前我感到冷,好像多待几秒我就会变成冰雕。可能是来自主机的攻击……?”
哔地一声,通讯链上弹出新的信息: 是主机崩溃了。大概花上几分钟的时间,它就会完成重启,不过在那之前安保团队没办法内部沟通啦。不用谢。
倒确实解决了一个问题。但——
“一个电子幽灵哪里来的这种本事?”安缇诺雅质疑。
比起问问题,不该趁着这个机会行动吗?
“它说得对。三津滨的安保团队刚刚失去通讯手段,现在就是最好的进攻时机。”斯泰纳尔扶上通往三十二层的门把手,“兴师问罪的工作留到之后也不晚。”
他猛地将门踹开。
三津滨的攻击迟了半秒。那半秒已经足够安缇诺雅扔出闪光弹与一句精灵语的咒骂,足够斯泰纳尔看清眼前的敌人。强光与巨响随即到来,他紧闭双眼,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冲去,挥出一拳。义肢上传来爪尖击中陶瓷护甲板的振动。什么东西撞上他的胸口,他未愈合的肋骨一阵钻心的疼痛;在阵阵耳鸣中他握住它向下扭去——细长的管状,金属,是枪管——比起听到枪声,更多地感到它在手中因击发的子弹急剧升温,近乎要焊上他右手的皮肤。
有子弹从身旁掠过。被他抓住武器的人奋力挣扎,他失去平衡,与其滚作一团;在扭打中他失去了方向感,好在从眼皮中透过的光已经熄灭,他分辨着眼前晃动黑影的轮廓,一拳击中对方未受保护的下颌。那人晕厥过去,枪仍握在手中。他眨去眼中多余的生理泪水,对准视野中身着安保团队制服的黑红色人形,牵动着另一人的手指扣下扳机。
这种姿势无法瞄准,但他仍然成功使对方乱了阵脚。耳鸣稍稍褪去后他听见大声的呼喝——大约是安保小队的队长:“重整阵型!重新尝试联系指挥中心,我们绝不后退——”
聒噪。斯泰纳尔丢下打空弹匣的武器,试图站起身时感到小腿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应当是一处枪伤。希尔维娅将他扶起,阿德瑞娜冲上前打散了安保队伍的阵型,一条鞭子随即钻过防守的空隙,永久地让那个矮人队长闭了嘴——倒也确实让人遵守了那句绝不后退的誓言。一针炼金制剂止了血,叫他能够继续行走;他加入眼前的战局之中,令那本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队伍节节败退。最终剩下的几个人作鸟兽散,安缇诺雅仍想去追,被阿德瑞娜拦下:“现在不是处理那几个人的时候。”
“我怕他们联系上增援!”
“你也有可能一头撞进增援的人群里。”希尔维娅说,“就算没有他们,这里的声音也会把其他地方的安保力量吸引过来。最好在那之前离开。”
计划书中列出的另一条建议:不要与安保队伍多作纠缠。公司的人海战术能生生耗死最优秀的狂奔者。斯泰纳尔摇摇头,询问频道中的两个后勤:“伯特仑有可能被关在哪里?”
一阵低声的议论,随后是夏尔卡的回答:“东侧的走廊走到头,然后左拐。看起来左手边的第二扇门后面是……实验室。”
不需要更多指示,斯泰纳尔的腿已经带着他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白,白,眼前的黑点消退后尽是纯粹得扎眼的白;实验室的门被上了锁,他不耐地低吼一声,出鞘的爪刃捣毁了电子锁的锁芯。门后的房间除了各式器材空空荡荡,他的目光被正中间的物件死死牵住:实验椅,上面躺着一个被束缚的人。
“伯特仑。”他低声呼唤,踉跄着走上前去,割断将人捆在实验椅上的约束带。机械师的黑发有些打结,被扶起时身体瘫软,双目紧闭,但仍在呼吸,仍有心跳。斯泰纳尔拔了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生命维持装置——谁知道呢,那些液体里可能就有哪个是他昏迷至今的罪魁祸首——将人从椅子上抱起。这个样子不能指望伯特仑自己做什么了。他回头望向门口的队友:“我想办法把他捆在我身上。这层哪里有够大的窗户吗?”
在那之前你可能想关照一下他的情况。 交响曲的讯息说。他低下头,迎上一双微睁的浅色眼睛。
“你醒了?”斯泰纳尔松了一口气。那双眼睛微动,转向他的方向,神情却不像是认出了他的模样。大概伯特仑还处于刚刚醒来的混乱之中。他用力抱了一下怀中的人:“没关系。你是安全的,我们这就走。你能站起来吗?”
伯特仑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一下,从嘴唇中发出气音。斯泰纳尔俯下身,要听清他所说的话。
一只冰冷的手掐上他的咽喉。他吃了一惊,要将那只手拽下,又生怕伤了这个被束缚了三天的人;伯特仑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的义肢,一股混乱的信息从中灌入,互相矛盾的故障信号,温度过高与电路断裂的警报一同响起。耳机中传来杂讯,与夏尔卡慌乱的声音:“我们的通讯在被攻击——我不明白——”
远处传来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巨响。那只手依旧不依不饶地掐着斯泰纳尔的喉咙。他望向曾信任他的机械师,在那张脸上看见纯粹的狂怒。
“走廊两侧落下了密封门。”就连安缇诺雅也失去了冷静,“还有那个——那是无人机吗——怎么回事——?!”
“——伯特仑!”他大喊。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嘶吼,与震耳欲聋的枪鸣。
12
雪吞噬了墙。它的前爪饱受灼烧,挂满冰凌。苍白的太阳是冷的,太阳中有影子,影子围在它身边,影子在嘶叫。它听见遥远山谷里骑兵盔甲的反光。双翼鼓动,它的尖叫让大地也颤抖,白色顺着山坡流淌——雪崩?雪吞噬一切,雪吞噬了士兵,铠甲还在雪层下哐啷作响,铠甲里没有人,金属的高鸣在空壳里回荡——回荡——回荡。他们会踩着尸体挖穿雪层,他们还会回来。
影子束缚了它,它们披挂浓稠的饱和色,它将冰凌凿进影子。影子没有凝固,冰凌不能冻住它。它们用嘈杂的噪音困住它的四肢,它的翅膀还是自由的,它呼唤自己的部下。鸟儿们应答,漆黑的鸟群扑向刺目的影子,纠缠成一团脏污,它仰起头,对着太阳嘶鸣。太阳流下泪来,太阳的泪也是冷的。
屋中有四个影子,雪原中有更多。黑与饱和色彼此扯下团块,色彩四散飞溅,雪原也不再是纯白。冰凌中折射的颜色扭曲变形,它们的声音因刺耳而熟悉,因熟悉而令它狂怒。它拍打翅膀驱赶不知好歹的声音,它不自由,它在石墙围铸的牢笼内,它在风雪肆虐的雪原中。只有在雪原中它才能翱翔。枪尖在鳞片上弹开,它被锁链捆绑,懒惰的鸟吃下色彩斑斓的碎片,打着饱嗝睡去了。鸟都是墙头草,它们只会投向喂食的一方。它诅咒弃它而去的鸟群。
你忘了吗——它们本就不属于你?
无法辨认。无法理解。它——他?——呜咽,咆哮,怒吼,挣扎。色彩杂糅而成的团块中浮现图案。它们在它眼前旋转,头晕目眩,太阳也失去光彩,它看不清。积雪覆盖的冰面上升起摇曳倒影,亲切的异形之物,许诺温暖与抚摸——谎言,谎言,尽是谎言,它砸碎伪物,倒影碎裂的声音反反复复播放:必然是那东西在呼唤它,在引诱它。噪音令它难以忍受,它摆动头颅却不得挣脱,伪物擒住了它牢笼中的肢体,它落进伪物的陷阱里了,伪物要将它困住了。
音节。反复播放的音节。龙——它的名字——不,它应摧毁的东西!它记起刺穿它的高塔,拔出时流出无色的瀑布,下颌脱落像断裂的枪尖。骑兵守护着塔,它嚼烂了骑兵的铠甲,吞吃塔顶的石砖,塔一块一块落下。白光闪烁,它飞向下一座塔,雪原里躺着铠甲的余音,骑兵已经死了,骑兵还在雪层下窸窣,骑兵要回来了。骑兵要回来了,它仍然无法挣脱,浓稠的颜色让它动弹不得,有液体顺着躯干流淌,温热,粘腻,难以忍受。在牢笼的眼中晃动的形状,那光晕,那温度,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记忆深处仿佛要回想起什么事物的恼人触感。那就是它们想要的,不可能,它否认他们出现在此的可能性,将牙齿齐根埋入亲切的幻影,砸穿头骨,剖开血肉,将剔干净的骨架埋在冰川之中,因为它们从不说真话。它们会盗用熟悉的轮廓,它们会趁意志动摇以甜言蜜语哄骗,再从背后刺下荆棘。还记得吗?笑容,抚摸头顶的手,挡在身前的刀与枪——痛楚,背叛,难以置信,他第一次杀死可亲的人流下泪水,第十次已陷入麻木,它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颗颅骨在齿间碎裂,直至牙齿也磨平脱落,长出新茬,再次重复,无数次重复,牙齿刺穿如铠甲一般空洞的幻影,牙尖断裂代替泪水落下,染上颜色的雪原升起迎接它的珐琅质眼泪,地面上升,上升,不断上升直至终于击穿了苍穹,碎裂的天空撕扯双翼,不能鼓动风的翅膀无力载它飞行,它残破不堪,挂满尸骸,鳞片脱落,面目可憎,狂风吹过破损的缝隙令羽毛与骨骼都颤抖,风在呜咽,它在呜咽,风中传来不死心的呼唤,它们仍在呼唤,音节回荡,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度,熟悉的羊绒毯质感,但它们只是假象,只是伪装,那不是存在的,那不是属于他的,那不是可信任的,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否认色彩——否认面孔——否认声音——否认锁链——否认光——否认剧痛——否认泪水——否认恳求——否认冰锥一般刺入眼眶的陌生嗓音——
“——它叫调谐!”
他睁开眼睛。
13
寂静突如其来地降临。
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默,身后的房间中不再传来尖叫,还运作的无人机悬在半空,不再发射子弹或发出高低不一的警报。希尔维娅的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喘息,与密封墙外时刻不停的敲击声:笃,笃,笃,沉重而规律如倒计时。她攥紧手中充当武器的半截无影灯,一点一点回头,恐惧于自己即将见到的景象。
伯特仑还醒着——还活着。他不知什么时候翻下了实验椅,此刻双手手腕正被斯泰纳尔按在地上,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缠斗……不,比起缠斗,或许单方面的抓挠与撕咬是更准确的描述。天花板上的灯不知被哪颗子弹击中,光亮不再,只有电火花滋滋作响,碎玻璃落在实验椅旁,落在斯泰纳尔身上,像下了一场局部降雪。它同样落在伯特仑身上。三津滨的拘束服自然无法提供什么防御,即使斯泰纳尔将他掩在身下,白色的布料依旧染上点点猩红。伯特仑没对这一切做出任何反应。他的眼睛望着前方,却并未聚焦于任何一点,简直就像——他的灵魂还在什么别的地方。
通讯频道中出现更多杂音,像是呼啸的风声。其中夹杂着一个单音节,嘶哑而生疏,好像发出声音的人太久没有应用过语言而忘了该如何使用唇舌;它尝试数次,伯特仑的嘴唇没有开合,希尔维娅却分辨出那几乎被杂音淹没的正是他的声音。
“调谐……是什么?”
什么?希尔维娅陷入短暂的困惑。她隐约记得刚刚听谁提起这个名字,在一团混乱的枪声与通讯之中……而后加尔奈特大喊:“那种你们叫‘龙血’的魔法!”
她听见年轻变形者急促的呼吸声。“我明白你为什么想毁掉它。”加尔奈特说——啊,是的,交响曲提到那就是伯特仑这几天所做的事;他在矩阵中潜得很深,潜得太深了,在一味的破坏中变成了这副样子,只是为了摧毁使他落入此等境地的魔法,“但师傅研究它才不是为了害人。师傅特地说过调谐不该用在普通人身上!”
“……解释。”
“它是用来治病的。它只能用给病人。我不知道是什么病,我搞不懂魔法理论,师傅没说太多,但解释过有什么副作用。”一声响亮的抽泣,“过分。下贱!居然拿救人的魔法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切工具都是双刃剑,希尔维娅很清楚,就像手术刀可以用于切除病灶,也可以用于审讯或折磨。但现在绝不是谈论这种问题的时机,她赶去正缓慢地眨着眼睛,看起来略微恢复些神智的伯特仑身旁,用一道魔法止住他肩膀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又贴上止痛的药贴:“调谐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再谈。我们现在有更急迫的问题要处理。”
“我能……听到。”伯特仑说,这次终于用上现实中的声带。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头一回看见自己长着这器官似的转动手腕,屈伸手指,随后抬头望向虚空中的一点。“三津滨的傀儡,来守护主人的东西了。”
“主机好像也完成重启了。”夏尔卡补充,“交响曲,你能不能……?”
我自己不行。重活都是伯特仑做的。
“哦——”安缇诺雅拉长了音,“合着你说不用谢是这意思啊。不过也没差了吧?外面的客人敲门敲得像催命呢。”
“它现在敲不开。”伯特仑笃定地说,“主机上的数据,我清理过了。至于实体的……这一层还有材料和标本。”
他作势要起身,趔趄一下,被斯泰纳尔扶住:“地上有碎玻璃。你想摧毁三津滨的标本室?我不反对,但时间——在安保团队闯进来之前我们还有多久?”
“足够。”伯特仑回答。原属于三津滨的无人机无声地改变方向,想必是跟从着他的指令;枪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是对着走廊两侧的门锁。“这段走廊……应该有用来释放麻醉气体的气阀。为了对付实验体的。这么执着地想靠暴力破门,就是还没恢复控制。”
“不早说!防毒面具对这东西有用吗?不对,应该说在那之前我们不如先溜……为了报个仇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是这种人啊!”安缇诺雅念叨着跟上无人机,手中的鞭子却是毫不留情地抽上了周遭的标本柜,“行行好,下次玩这么刺激的别带我,我还有求生欲。不像你!”
“这是为了永绝后患。”斯泰纳尔反驳道。他的钢刺爪捣烂了一处电路,掀起冰箱的盖子要对里面的内容物下手,又在挥下爪刃前停了动作。他眯起眼分辨:“这该不会是……”
他从里面拎出一个保温箱,侧面用黑色的马克笔标着日期:十月五日——九天之前。怀着近乎病态的好奇心,希尔维娅上前擦去箱盖上的冰霜,摘去那一层塑料的阻隔一探究竟。里面是一排整齐摆放的切片标本,一旁的空隙里塞着用纱布裹着的什么东西。她将那些标本倒出,在一阵反胃中意识到:那是一整颗被精心切开的大脑。至于纱布里的……她隔着结霜的布料将它拿起,从弧度与硬度判断出那是一条肋骨。这就是莱维斯塔剩下的全部了。
“请让一下。”伯特仑说。她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两步。一簇子弹打穿了那些标本,软组织飞溅,伯特仑面无表情地看了它们一眼,又看向希尔维娅:“那根骨头,怎么处理随你。我希望调谐的事是真的。”
他点点头,被斯泰纳尔搀扶着离开。阿德瑞娜半蹲下去,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些溢出的脑组织,面露不忍:“不管她生前做过什么,都不该落得这个下场……伯特仑没事吗?”
希尔维娅咬着嘴唇摇头。她不确定。
墙外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花板上传来不详的嘶嘶声,希尔维娅与阿德瑞娜对视一眼,将那根肋骨揣进怀中,屏住呼吸。交响曲的提醒也适时抵达: 气阀已经打开了。你们打算怎么办?要我试着黑掉控制吗?
“不了。拖下去不利,而且在这里没时间准备跳伞。”斯泰纳尔判断,“夏尔卡,靠近楼梯的那边有多少人?”
“不乐观。你最好没打算跟他们正面打。”
“怎么可能。但应该可以试着甩开……”斯泰纳尔甩甩头,“这层距离顶楼还有……四层。不知道密封门打开需要多久,我们需要掩护……”
“闪光弹我还有。之后我拿破片榴弹给你们断后。”安缇诺雅还是戴上了防护服附带的防毒面具,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伯特仑,你还能控制门吗?”
他以行动回答: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是略微变形的门在升起时与机械相摩擦挤压。安缇诺雅眼疾手快地从门缝里扔出一颗闪光弹,从中漏出的光也刺目。阿德瑞娜身先士卒冲了出去,斯泰纳尔拉上伯特仑跟在后面,而后是希尔维娅与安缇诺雅;他们从晕头转向的敌人间穿过,混乱中她看见了刚刚那些敲击声的制造者——曾被蓝鸟无人机录下的机械半人马,正捂着双耳连连后退。有胡乱挥舞的武器划伤希尔维娅的上臂,她咬着牙跟上身前人的步伐。抵达楼梯口时已有人追了上来,伯特仑指挥着无人机拦截,仍不死心的人迎上的是阿德瑞娜的拳脚;她将数人远远踹开,安缇诺雅补上一颗榴弹,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
伯特仑的喘息愈发吃力,想必卧床的三天对他的体力没有好处。斯泰纳尔近乎是把他扛在肩上前行。希尔维娅听着身后的动静,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担忧:“我不觉得——追兵会给我们多少时间准备跳伞。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一阵虚拟键盘的敲击声。“楼顶的直升机?”夏尔卡问,“现在正停在上面,而且看起来主机崩溃时安保力量都去堵你们的门了。”
“要黑赶快。”安缇诺雅喘着气说,“我总觉得还是吸进去了一点那什么麻醉——防毒面具果然没用!”
夏尔卡不再多语。他们爬过一层,又一层,直到通往天台的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阿德瑞娜砸开了门上的锁链,他们奔向夜幕中直升机的黑色轮廓,见它内部亮起了灯、舱门滑开。身为机师的安缇诺雅钻进驾驶舱,其余数人爬进她身后,螺旋桨开始转动,愈来愈快。希尔维娅靠在舱壁上平复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耳机过滤的声音中却有什么愈发清晰:笃笃,笃笃。她猛地坐直身子,向来时的方向望去。——是那匹半人马,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想必是破片榴弹的功劳。但它仍然一个跃步跨过那扇被撞开的门,看向直升机的方向。
安缇诺雅也看到了它。“那玩意怎么阴魂不散!”她大声咒骂,猛地一推操纵杆,直升机颤颤巍巍地升起,向着一侧倾斜,就要离开这座高楼。而人马——人马紧盯着仍未关闭的舱门,后退数步,压低重心。
希尔维娅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快让开!”她大喊,胡乱拿起身边的东西防身——是她伪装成工具箱的伞包。这预感很快成真,她眼见人马起跑,加速,舱门徒劳无功地开始关闭,而在它能够封死之前,人马已经抵达大楼的边缘、高高跳起。
机械马身的重量让直升机向下一坠。它高举手中长剑,向着躲闪不及的斯泰纳尔刺出第一剑,他的右肩随着一声惨叫迸出猩红;随后它反手向着驾驶舱刺下,被阿德瑞娜一拳打偏了方向,埋进那层薄薄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阿德瑞娜发出怒吼,与它争夺起武器,斯泰纳尔试图攻击它人身的躯干,却因机舱的晃动而只在金属马腿上留下几道划痕。夺回武器不成,它昂首发出非人的嘶鸣,用它的马身作武器在狭小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机身的晃动愈发可怖,安缇诺雅在驾驶舱中大喊:“你们谁把它扔下去!这样我没法控制!”
“说得容易!”斯泰纳尔吼道,在它扬起前蹄将要踩下时俯身前冲,从蹄下钻过。阿德瑞娜从它背后扑了上去,跨在马背上,双臂绞住它的脖颈。它试图将精灵甩下而不得,狂乱中攻击也失了章法,一蹄冲着希尔维娅而来,她只是及时举起伞包才没落得像斯泰纳尔一样肋骨断裂的下场,但依旧狠狠撞上了舱壁,险些摔出机舱。工具箱的外壳裂成两半,她咬紧牙齿,拽出她的降落伞抖开,在它下一次扬起后蹄时扔了出去。
如她所愿,它的蹄子被降落伞的绳索与布料缠上,无法再自由踢蹬。它在机舱的地板上不住打滑,口中发出的嘶鸣愈发尖锐,不知是出于无助或是愤怒;随后斯泰纳尔扬起左拳,向着它的胸膛刺去,三根爪刃深深埋进肋骨之间。它垂死挣扎,四蹄胡乱挥动,半身落出舱外,在舱壁上蹬出几处凹陷。阿德瑞娜在它倒下时跳开,它最后挣扎几次,抬头望向夺去它生命的人,卷着希尔维娅的降落伞从半开的舱门中摔落。
阿德瑞娜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靠着机舱滑坐在地:“我希望下面没有哪个无辜的人被砸到。”
“希望。”斯泰纳尔敷衍地说。他匆匆赶去蜷缩在一角不断发抖的伯特仑身旁,蹲下身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舱门总算关闭,希尔维娅从窗户中向下望去,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也许她想要确认它的死亡,或者……她什么都没能看到。即使是降落伞的大块布料也被高楼遮挡,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这时她才有余裕思考此前被刻意忽略的问题:它曾经是谁,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被三津滨改造成这副模样……
没有答案。直升机载着疲惫的人们远去,窗中三津滨大楼的轮廓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与周围的高楼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14
走下直升机时,那个说话粗鲁的短头发精灵带着个夸张的笑容,天生的星界视野让加尔奈特看到她身上奇怪的情绪灵光:里面有一点喜悦的色调,但又混上了什么别的颜色,时不时变换光晕。那让人看不懂的颜色使她心里发怵。
“这还是我第一次开直升机。”精灵说,“真刺激!”
“……我该谢谢你在我们落地之后才这么说。”斯泰纳尔说。他搀着个加尔奈特没见过的人,应当就是他们要救的伯特仑了。她仔细分辨这个陌生人的灵光:痛苦,悲伤——这是意料之中的;迷茫——也不意外。她和决断失去联系时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情。他需要暖和的毯子和很多油脂丰富的食物,加尔奈特如此判断。
伯特仑也注意到了她。他的目光在她的耳朵和尾巴上短暂停留,然后迎上了她的眼睛。
“你是那个提到了调谐的人。”他确认。
他想要证据吗?加尔奈特仍然对于把魔法交出去有些犹豫,不过只是看一看应该没什么。“这种魔法被研制出来是为了治病”,决断曾经说;希尔维娅是医生,是可以信任的人。她想救的也不会是坏人。“我能证明。调谐不是那种……”叫什么来着?邪魔法还是血魔法?但决断又提到过不要被流派所束缚,各取所长……“不是坏的魔法。你要看吗?”
伯特仑犹豫了一下:“暂时不了。我……可能需要先睡上一觉。”
可以理解。听上去这三天里他忙得很。不过芯片又不会跑,什么时候看都是一样的。“那就之后再聊。我——”她想起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固定的住址,也从来没费心记过常去的那几条街到底叫什么名字;她求助地看向希尔维娅:“……现在借住在她家里?”
“过几天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住处。”希尔维娅承诺,“不过可能是相当廉价的地方。毕竟我们这次……太高调了。”
加尔奈特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其他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
“大家都得低调行事一段时间啦。”侏儒悲伤地说,“我希望没有哪个摄像头拍到了任何人的脸。我们能不能卖了这个直升机?”
“——绝对不行!”短发精灵大喊。她和侏儒吵了起来,红头发的精灵手足无措地试图劝架,最后败下阵来。她摇摇头,凑过来对加尔奈特说话:“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到我那里去住。那边有很多房间,应该能腾出你的地方。只要你可以接受和几个小孩子一起住?”
“他们会抓我的尾巴吗?”加尔奈特问。
“唔——不会?我会和他们说清楚的。抓别人的尾巴不礼貌。”
说实话加尔奈特不介意在哪里住。她早就习惯了睡在大街上的日子。不过头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倒也确实不错。
“好。”她答应下来。
她跟着红头发的精灵——她之后才知道精灵叫阿德瑞娜——回了家,认识了三个小孩,记住了他们的气味,没记住他们的名字;太阳在几个小时之后匆匆升起,阿德瑞娜说着“要完成古人帮的委托”出了门,很久之后才回来,身上带着一些惆怅的颜色,不过不是那种坏的惆怅。这是那种……对一件事情产生了什么感悟,陷入思考的惆怅。
“那个小队长和我说谢谢,说那些骨头属于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她对加尔奈特说,“我还是不喜欢古人帮。但说不定……”
阿德瑞娜没有说下去,她去了厨房,去准备五人份的午餐。加尔奈特趴在餐桌上,在一层磨砂玻璃后面看见她晃动的红色头发。她隔着衣服触碰自己的芯片挂坠。
她还是没能找到她的师傅。不过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如此坚信。